前頭的光束忽然靜止了,我的眼睛順著它往上爬,它搭在電線桿上頭,多出來的部分被折斷。在高處,電線杆突出的邊緣,一尊泥塑的小神像被放在上頭,五官模糊,漆色凋零,在陰影裡躲著。一對油黃色的眼睛打開,直直看了過來。
那是今天的第一隻角鴞。在夜裡,或者是在手電筒外的黑暗中,牠不斷地縮小身體,一會兒變成線團,一會兒變成夾帶羽毛的髒鳥巢。然後它一動也不動,成一尊木木的神像。我想起布朗的家鄉。那裡平原大,路長而且寂寞,十字路口常有神像獨立,電線桿貼南無阿彌陀佛佛號。或許是因為沒有信仰,夜裡騎車,車燈猝然照到神像,我心裡總感到恐懼。布朗說,這些路車速快,常有事故發生,鄉里的人才在交叉口安了神像。往前騎去,我忍不住回頭確認祂是否還在原地,帶著微笑沒入罕有人煙的荒野。我們毫無防備,牠張開翅膀,向山裡飛去。
張大哥對我們說,近幾年要早些去看了。夜還不深的時候,牠們會躲在平地的樹裡面叫;再晚,遊客全跑出來了--叫醒手電筒,要它們睜大獨眼,嗅聞角鴞的氣味。牠們於是往山裡飛,找一棵樹停下來,等到被找到,再往更深的山裡飛。
張大哥和阿鐵騎一台破舊機車,布朗和我跟在後面。張大哥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控制方向,慢慢地在環島的小路上漂移。老機車則不斷發出鬆脫零件的碰撞聲。阿鐵拿著LED手電筒向路旁照著,像是下了某個決心,非得要贏的小孩。我對阿鐵感到一絲歉疚。張大哥與阿鐵有時交談,但大部分時刻,他們各自向道路兩旁來回巡視。
布朗把他的手電筒給我,要我舉在與視線平行的地方:這樣我也有了會發光的眼睛,只要山裡有動物的眼睛反光,我馬上能察覺。我們把我分配到的手電筒收起來,它又舊又笨重,像隻大鐵棍,照出來的光渙散黃濁如老人的視線,遠不如LED的白光銳利。張大哥說,當年這可是日本進口最流行的款式,他們把它用塑膠袋包起來,在夜裡潛下海抓龍蝦。(那在還沒有手電筒時,他們怎麼抓龍蝦?)
很快我就放棄了。布朗的眼睛很利,幾乎同山裡夜行的動物一般,透過我手點筒邊緣暈開的光線,他總是搶先一步發現目標。每有新發現時,布朗都保持著謙遜,因為看出自己的不凡所以更加刻意隱藏它。儘管如此,我還是關掉了手電筒,預防自己受傷。答地一聲,只剩車頭的燈,我因好勝而僵硬的表情就被完好的隱藏起來了。就算是布朗--或許正因為是他--我們之間存在著無形的競爭關係。和阿鐵反而不是這樣。我們安靜的相處,像兩棵樹各自生長,不互相打擾,卻也走不開。至少在布朗對阿鐵生疑之前是這樣的。
布朗專心騎車暫時沒有理會我。在機車的速度裡,海風同海水清澈冰涼,卻不感覺冷。我仰著頭。星星形狀清晰,連邊緣也不沾染夜空的色彩。但星光卻是液態的,順著冰涼的空氣澆灌我的全身,四肢都起了雞皮疙瘩。看這樣的星空,幾乎使人失去重心,跌進深不見底的宇宙。恐懼和孤獨到底就是幸福了。遊進深水,茫茫地懸浮在無聲的世界,有類似的感覺。我看到遠方阿鐵機車上小小的身形也在作同樣的動作。這次到島上來,我還沒跟他單獨說過話。
張大哥要我們停車。馬路邊樹林有個缺口,似乎有踩踏的痕跡。他要帶我們看棋盤腳。我們順著路徑往黑暗的樹林裡走,很快就看到一小片空地,濃密的枝葉幾乎把天空遮蔽住了。幾棵只能仰視的大棋盤腳樹圍繞我們。張大哥做了些介紹,最後裝作不經意地跟我們說,他們(族人)不喜歡來這裡。這裡是他們埋葬因病死去的親友的地方。布朗不說話。阿鐵在小泥巴空地繞了一圈。他在找墳塚特徵的土堆。甚麼都沒有,也沒有人的痕跡。張大哥站定在一旁,幫我們舉手電筒照明,說,棋盤腳只在夜裡開花,是惡靈的樹。我們抬頭看棋盤腳的花。在黑暗的恐懼中,死亡竟然是白色的。海葵般的花穗張開,柔軟地在夜間顫巍巍地探觸,彷彿有自己的呼吸。那些迅速長長的脆弱手指變化著難解的手勢。在我們的頭上,竟開了一樹的白花。一個一個在樹葉間安坐,算不準何時會落下來。我們沿原路離開。
(他們明明都知道,為什麼還能若無其事的帶領遊客,在入夜的島嶼遊走,提燈索尋那些故意遺失在樹林裡的東西?)
由張大哥在前頭領路,我們不斷地往夜的深處挖掘。聽到微微冒汗的手裡,虛弱的光的鑿子敲在岩壁上所引發的回音,一下心底一個震顫。我們再度停下,魚貫鑽入盤根錯節的紅樹林。梳子般的、分不清的根與枝幹,搭構起數不清或虛或實的洞穴。張大哥不說,連阿鐵與布朗都消失不見了,他們都分頭四處搜索某個他們還不知道甚至沒有預期的東西。我只聽得到一些時遠時近、腐葉般的腳步聲,看到一些手電筒的光穿越枝葉的細縫,疏密不一。
阿鐵說,看。我找到他,然後是布朗。樹根上有一枚花紋細緻貝殼。我瞧不出端倪,正要伸手拾起,貝殼長出兩排細小的腳。它迅速爬向我,神經質地煞住,然後順著樹根溜進黑暗中。是寄居蟹。另外又有兩三隻,有一整列的寄居蟹在爬。突然間,我們這才發現,四周地上樹上都掛滿爬滿了寄居蟹。背著不同種類的殼,它們像截然不同的生物,像即將登上方舟、沒有相關聯的野獸,更像化妝舞會的賓客--私下串通扮演任何不是自我的模樣,卻不小心露出同樣發白的腳。我不喜歡寄居蟹,它們讓我想到避債蛾--那偽裝成灰塵棉絮的生物。躲在衣櫥不見天日的角落,突然間伸出頭來;就像玩捉迷藏時,人們猶豫著,好不容易認定安全的轉角,就在正要移開視線時,冷不防地探出一張鬼臉。
但張大哥不只要給我們看寄居蟹爬樹,他要找更赤裸坦白的事件。阿鐵好奇發問,並自告奮勇要一起幫忙尋找。大哥說,要找的是背養樂多罐的寄居蟹啊。之前也曾有過瓶蓋、其他更小的塑膠碎屑的例子。我想著我們的目標物--那個流動馬戲團具有意想不到肢體的畸形藝人--想著他們本身的悲劇與觀賞者們同時經驗的刺激與悲哀:乳白色半透的塑膠瓶,上頭印有紅色綠色的文字;它正躲在裡面,躲在已經寫好的、不為了它設計卻強迫收下的命裡面。我們找得並不起勁,就連想衝第一的阿鐵也意興闌珊。但整片寄居蟹的爬行卻沒有停止,起落如不遠的潮聲。那些花紋、大小、年代進遠不一的墓碑,都在夜裡移動,每一個底下都有一具化成白骨的骷髏,背著自己的墓碑,盲目、重複地尋找容身之處。大哥大多時候是木然的,但談論起那些奇特的死亡,他忽然狡黠的像個盜墓賊。我們沒有找到那背養樂多瓶的寄居蟹。
布朗反常地笑起來,失控興奮地抱著我耍鬧,一開始我覺得好玩,但漸漸玩得有點累,邊笑邊喘著說:「你..你是人來瘋嗎?」
「你說甚麼?」
布朗突然靜了下來,轉過身背對我,一動也不動。然後我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我們兩人待在剛剛搬進來的房子裡,房間內散著大小紙箱,地板上高高低低堆滿雜物。安全帽被扔在床角,時鐘平躺著還沒掛上。布朗在樓下停車時,我打開房門,草草擦一下床墊上的灰塵。街上起霧後變得很冷。
我伸手想環抱他,布朗發出很小、彷彿從身體深處傳來的聲音:「先不要動我。」於是我們並排側躺在床上,不說話,像兩隻側身沉在魚缸底的蝦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布朗租過的房子。上百戶的社區式大樓建築,每棟都是一個模樣。據說這裡有不少住戶,但就連白天,社區也是靜悄悄的,少有人氣,就算遇到了也是陌生的面孔。中庭花園裡水量微弱的噴水池,馬賽克磚髒兮兮的,有個小孩想去玩水,被母親拉走了。旁邊半圓型的玻璃罩子,附著了黃綠的苔蘚,我擦掉一些望進去,底下有一座沒放水的廢棄游泳池。照理來說,社區裡是充滿監視錄影器的,它們像一隻一隻的貓頭鷹,無聲息地站在高處。但究竟是誰,真的有人在看這些錄影畫面?布朗熟悉某些監視器的位置,某些時刻他就消失了。讓人最不安的是地下室。布朗的車位在地下三樓。布朗在裡面彎來拐去,停進屬於他小小的數字格子中。他第一次自己騎時差點迷路。布朗從沒騎過別的路線,所以也不知道地下室究竟有多大。地下瀰漫著刺鼻惡臭,到處都是一模一樣卻沒有編號的電梯與逃生門。數不清作用不明的梁柱,讓人無法看出前方的深度。
房裡牆邊高高的那扇半透明玻璃,讓我想到那些柱子。那柱子或玻璃後不完全的黑暗,讓人心裡發毛。我下床拆箱子,灰塵讓布朗打了好大的噴嚏。我把紙箱用刀片裁出一塊剛好可以擋住窗子的紙板。這時布朗已經好多了,他抱住我並且把頭埋在我的胸口。
我知道布朗不想讓我擔心,所以沒對我說甚麼。我知道他的狀況,而且我注意到他把銀戒指戴起來了。我問他剛剛一個人躺著時在想甚麼。布朗說:「希望我能保護你。」過了一陣子,他說:「明天我們去拜拜好嗎?」我說好。我抱他躺著卻睡不著,我們聊起島上的夜晚,聊起他的天鐵。天鐵放在租屋處沒帶在身上。我們聊起他平埔族巫師的曾外祖母。我們也提到阿鐵,但布朗說話已經開始含糊了,我躺到天亮時才入睡。
張大哥走遠了。我前面是阿鐵,布朗殿後。或許是因為他的敏感,布朗表面堅強,心底是最最膽小的。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使他焦慮。但他堅持要走在最後頭。我們開始往山裡走,兩旁都是芋頭田。我看到阿鐵分心了,不斷檢查自己的手機訊息。其實我知道他再找甚麼。我假裝沒看到。我追上去問他還好嗎,他說有些睏了。布朗讓我們在前頭並排說話,沒有跟上來加入。直到星空都被樹冠掩蔽,我們知道我們離最後的目標近了。
大家都為了角鴞來。當我們走進山裡,整座山高高低低站了一隊又一隊的遊客--搜索的光柱標出他們山裡的位置。張大哥與別的領隊路上相遇時用母語高談今天的斬獲。各種表情的談話聲,焦急的等待,驚喜的歡呼,在我們的四面八方竄動,像是一場瘋狂的慶典將要展開。
然後,一隻角鴞醒來了,再來是第二隻,所有的角鴞用被日光石化的羽毛呼吸,感覺四周的變化。他們帶著惡靈一起醒來,一起在山裡發出鳴叫,唱死亡的調子,被唱到名字的人就要倒楣。他們盤桓在棋盤腳樹梢,在榕樹的枝枒間,惡靈的小孩盪在氣根造的搖籃中。我的眼力差,常常找不到布朗所指出的角鴞,只在一堆朦朧的樹影之間來回移動。布朗移開手電筒,我卻看到一隻角鴞,離我遠遠的,彷彿知道只有我能看得到他。他低低看下來,我感到莫名慚愧。
光打擾了清醒的黑暗遊樂場,把角鴞逼回白色的夢境中。他們夜夜要受這樣的審判與質問嗎?那些無數來了又去的遊客,快速輪替著,好像沒有誰有選擇權,而且只能在夜深時出場,怕被看見。我腦中閃過阿鐵被發現時一瞬間慌張的神色。又淺又薄黑紫色的山,滿是疼痛的光的小傷口,被劃開的同時,一些蚊蟲與鳥像血似的溢出來。我感到哀傷。在我黑暗的夢境裡,我和布朗,也會這樣被手電筒一吋一吋的檢視嗎?被那些在強光後看不見的臉,檢視我們的四肢,我們被照射而睜不開的雙眼,因興奮而發紅發燙的胸口?這時阿鐵會站在哪裡?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想知道答案。從他開始心不在焉,鬼鬼祟祟的守著手機,我們之間不曾擁有的秘密就開始長成了一顆果實。
是甚麼讓我們覺得自己邪惡?我沮喪了起來,也為那些鳥兒以及他們弱小的惡靈感到難過。於是我們與其他遊人悄悄脫隊,離開這殘忍的慶典。當我們挫敗的踏上歸途時,不自覺時周遭一點人聲光線都沒有了。阿鐵和布朗一前一後的走著,我看著阿鐵的腳步,時時注意布朗是否有跟上來。布朗透過我知道前面的情況。我知道他對阿鐵還是有些偏見。他並不能理解阿鐵和我對於彼此的重要性。阿鐵刻意疏遠我,讓布朗安心,卻荒腔走板被自己的孤獨感占領了。布朗知道自己占了上風,對阿鐵也就柔軟起來。就要回去了,這該是最後一次夜遊。路程上的所有的小細節,蕨類的複葉,藤蔓的纏繞,都顯得深刻起來。我看到阿鐵拿著手電筒四處搜索。阿鐵這時不會回頭照應我的。我常覺得我們平時也是用這樣的隊形走著。我知道布朗,也知道阿鐵的傷口在哪裡。
整條被枯葉覆蓋的瘦長小道彎彎曲曲,我們一行四人移動著,安靜地像一隻害羞的蛇。突然,碰地一聲,有東西掉落在後頭。我們停下來聽週遭的動靜。甚麼徵兆都沒有。大概是棋盤腳的落果。這時我和布朗離阿鐵和張大哥有些距離,我隱約聽見阿鐵問,山裡最大的動物是甚麼?張大哥回答說,白鼻心,惡靈的豬。我回頭對布朗說,是惡靈的豬。「不要重複。」布朗顯得很焦慮。後方再次有東西重重的摔落,距離更近了。我要布朗走在我前頭,他被嚇壞了。但他拒絕我的提議。他果斷的堅持讓我更害怕,就怕一回頭,發現他被後方的黑暗拉住腳吃掉了。我給他比較亮的手電筒,這次他沒有拒絕。我們兩人一同朝阿鐵的方向去,一路上,後方不斷傳出摔落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但我們沒有停下回頭。我可以看到阿鐵手電筒的光,卻似乎永遠追不上。一瞬間,我覺得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布朗在黑夜裡遊蕩,並試圖找出出路。布朗在我身後踩著乾樹枝的聲音,讓我感到明確而踏實。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滿山的角鴞叫聲已經完全消失了。
------刊於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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