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睡，或許就不這麼可怕了。我可以比照對付半夜那些飛進我的枕頭套裡，被血的誘惑一頭罩住的糊塗蚊子：開燈拘捕它們。識相的就會躲進家具的黑暗縫隙裡，惱怒又不敢出聲；若真有一些癡心的殉情者，我會用衛生紙的嫁衣擁抱它。爸爸媽媽睡得正香，如兩尊不允許被光線吵醒的石神像，我沒有把握在黑暗中翻山越嶺，而不踩到他們棉被底下的腳趾；另一方面，我沒有足夠的勇氣用衛生紙抓它，說不定有毒。對那時的我來說，蜘蛛、蟑螂、甚至是老鼠都是碰到就會不得了的可怕毒物。（後來我知道，它會吃蚊子、蟑螂、蜘蛛，是毒物中的毒物）。
現在，它正貼在時鐘的旁邊，發出「啾、啾、啾」，彷彿是親吻的聲音。我祈禱它自己默默的游開。可是它卻以為自己是第二個鐘，和秒針的聲音些微錯開，在小小的張力中爭辯誰是正確的時間。接近天亮時我還是忍不住睡著了。我必須說，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睡眠中被它貼上標籤，奪走初吻。
這幾年，我的睡眠到達天頂的時間，半小時半小時地緩慢向後延遲。也獨獨在這些新開闢的空格，我才能彎起身子，心滿意足地躲到黑暗窄仄的魔術道具裡，讀或者寫一些東西。有時，它會在角落，如一隻超商的監視器，和我一起值夜班。有時，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或許就在門外，一隻守門的猛獸（畢竟它也是太陽－－那隻白色獵豹的遠親），吃掉那些飛的爬的，以免不小心就掉進我的詩裡淹死，成為浮在水面上的廢字。可是，這微觀的獸，多年來失眠，長出金魚的泡泡眼，活像長出泡泡眼的小泥巴，會失眠的小泥巴。
只有我知道它遠遠不只如此。它，看似無辜實則狡猾，怎麼甘於當個小跟班？事實上，我們並沒有真的化敵為友－－它暗中威脅著我，雖然不再發出聲音，但就像它跋扈地威脅時鐘一樣。與當年不同的是，或許我們真的儀式性的親吻了：我們成為了對手。
我閱讀時只能神遊潛泳，水的阻力畢竟是大的，不了多久都要起來呼吸換氣，這時我得輪班當那隻守門的獸，單純地當一雙眼睛，在藍色大門外張望－－可能在我現實的床上，「看」而不「閱讀」；而它近乎2D的存在，讓它書籤一般掛在裡面，甚至整晚都不出來了－－不是世界變成平面，而是它就是平面，所以沒有障礙。一方面我守候它，一方面又在睡夢中遺忘了它，並因為在書與書的夾縫中瞥見它逃竄的影子而嚇了好一大跳。
每當我把自己打扮起來，準備走出房門，以為自己是舞台劇主角時，它會在一旁高高低低忙碌地奔走，一個搬動布景道具的黑衣人，彷彿在張羅我的背景；可是當我一出門，進入白天（而或許它進入它的「夜晚」），卻又發現自己說的話、送出的稿子，都是模仿它矯捷身手的那場「真正的戲」，我只是這場表演的文宣罷了。
那天晚上我們賽跑。誰先到屋頂的角落誰就贏。它跑起來瞬間分身一整段流水的逗號，在數學式裡面打水漂的加號，看起來輕盈極了，簡直讓人毫無希望；而我是個跛腳的傢伙，習慣性向後刪除，在前方製造更多虛無的障礙，一架順著背後軌跡滑行的沉重雪橇，或許參加倒退跑的那組勝算比較大。我們最根本的差別在哪裡呢？一個是有尾的，一個無尾。在夜晚沒開燈得家裡賽跑，它一路領先，已經下了樓梯，進入餐廳的賽區，我因為劇烈運動的缺氧有些恍惚，烘衣機底下的捆收起來的舊地毯、水表、熱水器、緊急照明燈……慢速的在我身邊晃蕩，追討自己在家庭裡的地位：它們總是包括在內，但從來不被言說……我一直追在那條尾巴後面（尾巴到底說了甚麼），追著那條神秘的魚線，並張大了嘴巴－－
我必須趁最後的機會告白了：在我剛要進入青春期的某個下午，我在深色的木紋地板上發現了擬態的它。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它就這麼大剌剌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沒有逃開或迴避的意思。我緊張地手心冒汗。在彼此凝視的對峙中，它也緊張的鼓脹起來。我想過要去找衛生紙把它包起來丟掉，但雙腳卻沒辦法移動。而我自然地，彷彿有人暗中教導一般，輕巧的拿起一旁的鐵椅子，椅腳對準了它盡可能緩慢地朝它逼近。它沒有移動，似乎期待著即將到來觸碰的剎那，圓形的影子已經壟罩住它了。我沒想過它不會逃。一陣強烈的罪惡感從裡面不斷嘔出來。椅腳下面一攤深褐色圓圓的紀號，和地板如此相似，讓人以為擦也擦不掉……。就在以為一切都結束時，我瞥見一條尾巴如蛇迅速游開案發現場，我追了過去，發現它竄進我自己的房間。這陸上的蝌蚪，會在衣櫃裡變成怎樣的怪獸？
－－我們一同竄進食品櫃裡，繞著罐頭、泡麵跑了幾圈，從蟑螂和老鼠才知到的古道裡爬出來，延瓦斯管線衝刺；被電線的火花弄傷的腳踝，在洗手槽下漏水的溶洞湖泊裡滑了一跤；在鞋櫃裡發現了好幾雙早該扔掉的舊鞋；在汽車造型的倒帶機下面撞倒了幾捲錄影帶；然後就是回程了……跑著跑著，我的足跡越來越淡，幾乎辨認不出意義來。我跑到終點屋頂的角落吟唱著小夜曲，度過下半夜。它已經不見了。所以到底是誰贏了這場比賽？
------刊於自由副刊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981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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