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8日 星期四

珠頸斑鳩

              不知從哪天開始,我不斷聽見「咕咕」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從屋子建構的內部搔著癢。找了很久都找不到。那咕咕聲讓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危險的震顫,打開的書頁輕輕地酸麻。有時,一會兒就停了。但當幾乎要以為一切要靜下來時,它又輕輕地開始:只在白日遊蕩的聲音幽靈。
               然後我找到它了。我掀開沾黏灰塵的布窗簾,模糊中有鳥在玻璃後,形狀像鴿子。
       烘衣機旁的那扇窗一直是關著的,霧面玻璃外裝有鐵窗。這裡這種老社區,公寓幾乎都是裝鐵窗的。舊黃的磁磚外壁,有幾處脫落,有幾處爬上植物與汙漬,家家都裝鐵窗,新的在陽光下發亮,老的粗糙的紅褐或鏽綠。一面面老公寓的牆,掛著一只只古怪的鳥籠。
               屋裡的舊沙發早丟了,分離式冷氣也安上了不少年。窗外的大菩提樹,在某次大颱風過境後,硬生生被連根拔起,橫倒在大馬路中央。我記得那個早上,好大地轟地一聲把左鄰右舍都吵醒了,汽車警鈴大作,樹已經無可救藥地倒了,滿地都是青紅色的葉子。後來,房屋漏水,裡裡外外重新粉刷了幾次,壁癌都給拉平。我幾乎錯覺自己已經搬離從小居住的屋子。但從外面看還是一樣的,一樣的老公寓,安靜的鐵窗像黃色牆裡伸出的手爪。
                但為什麼要裝那些鐵窗?小時我問媽,她說是怕我從樓頂掉下去。有人裝鐵窗是為了防盜防小偷。但我不敢相信我住的地方,小偷會願意飛簷走壁而不破門而入。我想我等待不到那天:擠到窗前,偷兒像蝙蝠一樣掛在鐵窗上,帶著苦瓜臉和我對望的時刻。
               我覺得鐵窗的裝置是為了怕住在裡面的人,哪天突然想飛出去。
     可是窗子從來不開,連透進來的光線都陷進牆縫裡,被漠視了。但自從牠出現的那天,我便一刻不得安寧。我已經知道牠不是鴿子,我曾經在打開窗時,看到牠逃離的背影。牠還是怕人的,我只要在窗前晃晃,甚至不用敲打玻璃,一個人影都能嚇走牠。
               先說,我不是個討厭動物的人。一開始,我甚至樂在其中,躡手躡腳地接近牠,看牠。但隔了一陣,牠並不像其他鳥兒,自然就散了。牠三不五時就來,頻繁地讓人心慌。牠不躁進,無聲無息就出現在鐵窗裡,呆板地發出咕咕咕的聲音,一動也不動看著我們家裡。
               但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是,當我認出牠不是鴿子的那刻。鴿子有親近人的平安感,我小時也常跟牠們玩的。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牠是鴿子--直到我打開窗。我看到了。那刻,一陣失重的噁心感從頭澆灌下來,彷彿它是在那刻才進行可怖的變形。那串密密麻麻黑白相間的斑點,讓我有種先天上的懼怕。那窩黑白斑點在我頸後彼此不斷堆疊,像一窩落水的螞蟻,不斷攀到彼此身上。
              那些斑在我的頸後揮之不去,彷彿是我被標記了某個字號。我怕被別人認出。
       我希望它就別再找上我。我背對著窗戶關上門,開始埋頭做事,但那一聲聲咕咕若有似無。有時甚至從我的身上發出來。我封鎖在房間裡,開始因缺乏日曬蒼白。我忍耐,忍著不去掀開那扇結痂的門。門縫就像還沒翻開的紙牌一樣,散發著詭魅誘人的光。它又在那扇鐵窗上站著。我知道它在等我。
              布朗在樓下喊我,我抓了安全帽和鑰匙砰地一聲把門帶上。我們要去墾丁,途中他載我繞去他舊家附近。但我們沒有要騎近的意思。認識到現在,我只去過他在外面租的房子,一個人住,三四坪而已。同層的鄰居互不熟悉。鎮裡房子大多不超過四樓,天空顯得很低很廣,淺藍近白,漂洗很多次的床單繃緊的樣子。他水藍色的機車在巷弄間穿梭,正中午,鎮裡的人都不見蹤影。這裡的房子不像我熟悉的地方:它們全是閉著眼睛的。電線杆很高,電線劃開天空,很多功能不明的招牌放置在不顯眼的角落。布朗一直講個沒停,在鎮裡晃過來盪過去,經過好幾次檳榔田,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塊。有些水溝沒有水溝蓋。布朗說那些搭在樓頂的小房間是鴿舍,他小時候也養過鴿子。所有的鴿舍像是一戶戶鐵皮的瞭望台。我沒有聽見鴿子叫,也沒有看見鴿子的身影。在陽光底下,鴿舍恬靜的反光,我們的安全帽都在發燙。
               布朗養的鴿子現在都不在了,我沒多問。當然,更沒有問鎮裡的鴿子都哪裡去了。看得出來布朗今天很開心。他說他想要和我找房子一起住。哪裡都好,不用大。我說,不是這幾年的事,但也忍不住笑了。陽光下,我們赤裸肩膀曬著,連同我們的表情攤開來曬著。布朗待我柔順,但他不像鴿子,他不是那種成群出現,輕易喜愛麵包屑的傢伙。雖然,他也可以為簡單的麵包高興半天。我想這就是我想講的意思。
               我知道牠不會輕易離開鐵窗。我發現牠不是一隻,是兩隻。但牠們一輪替起來,我分不出誰是誰。我習慣我的房間,但又覺得它不如想像中安全。或許要好幾年後,我才能搬離這裡。那時候,這屋子會有甚麼改變嗎?我的房間可能會被收起來,但鐵窗還在。這幾年它不知覺成了屋子的一部份。
                牠越來越不怕人,甚至,當我把臉貼在玻璃上,牠仍然無動於衷。我猜不透那圓眼睛裡轉著甚麼計策。牠看得見自己身上的記號嗎?那複雜的圖騰在我的腦中像疾病一樣變化形狀;每當牠降落時,我便感覺自己與牠之間產生了某種關聯……
               ……不間斷的催眠。我穿睡衣,在窗下等待。日光從窗外透進來,我看見牠站在那裏。我突然想好好嚇嚇牠。我猛然刷地拉開窗戶,蒼白的指關節用力地都發白了,灰塵在空中呼地散開成發光的小粒子。啪啪啪--牠驚恐地亂拍翅膀,撞到鐵窗,掉下來,飛起來,又撞到,歪歪斜斜地出去。不再回來了。我害怕地發現自己帶著勝利的微笑望向窗外,鐵窗在我的臉上映出一格格精細的影子。
              布朗,我到底幹了甚麼好事?

------刊於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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