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8日 星期四

家鼠

               那天回家,我看見母親懨懨地陷在沙發上像一球皺棉被,整個房子溢滿甜美暈眩的氣味,儘管就要逸散,最後消失的手腳還是不停地在電視櫃、爐台上走動。我不滿地看著母親,她拿起一張眼皮看我,虛弱而得意地說:就要殺死啦--。這樣不行,我說,你才會被毒死。(它們躲在夾縫裡看著。)她沒有理會,持續沉醉在這種溫柔的殺氣,感覺自己變得和它們一樣,貼近地面,沒有記憶,神經傳送一節一節的。我道士一般四方消解晦氣,打通密室的身體,屋外燠熱有力的亮空氣,嘩地衝撞進來幾乎把我壓倒在地。那頭空氣的黃金獵犬在客廳正對的母親伸舌頭,母親對它不予置評地哼一聲。
              直到最後一口毒氣都給牠咬起來扔出去,我開始思索母親這次行動。她的怨恨強烈但遙遠,她所企圖謀害的不是那終極的對象。這次行動是一次補償行為。藉由佈局,在屋子角落插秧地噴下致命毒藥,她對著廚房對著客廳對著臥室展示她的權力,為那些落空卻不消失的恐懼搭輔助支架。在這個家裡,有甚麼是以前沒有現在有的。她想這是告別一段時期的產物。她想殺死另一個自己。
                夜裡,家人縮入房間的殼中,在沒開燈的廚房,大大小小蟑螂星星般升了起來,遠遠近近附在桌上、碗櫥、水槽、天花板。我爬下樓來覓食,冰箱的燈火無預警地讓它們從黑暗裡顯露出來,全部都動也不動,被這突如其來的降臨震懾住,在原位各自發出放棄行為的反光。我龐大逆光的身體,從冰箱中取出存放食物的玻璃樂扣盒,放在桌上發出叩地一聲。它們被一下敲醒,尋覓最近的窄縫,影子般壓平進去。它們不是為了生活的食物而來,怎麼又給食物逼退了?想必母親也曾撞見這樣的情景。可是這時只剩我孤伶伶地一隻進食,附在桌邊,不知道母親會不會突然開燈,發現我其實不是她白天裡看到、她所預期的樣子?
    好久以來我沒殺過一隻,只是安靜看它們在地上悉悉簌簌地乾涸消失。此時我不禁想起它們被拖鞋碾碎藥材般,脆殼之下內臟發出濃郁的氣味:和要殺死它們的毒藥驚人地相似。他們隨身攜帶自己死亡的氣味。奇怪的是每次下藥後,從沒發現一具屍體。可能,它們艱難地爬回我們所未知的空間,堆起一座身體做成的塔或墓,避免間接留下鬼魂存在的證據;可能,它們把中毒的同伴拖拉回去,拆卸觸鬚毛腳回收身體,換一個全新的(那些毒身體如核廢料集中在一個小箱子埋起來);可能,毒藥其實是補藥,而且由它們自己製造販售,讓母親不自覺成為它們的飼主……。當我不在場時,夜的潮水將它們帶出來,就像沙灘上的貝殼一樣。它們為它們所附著的物體呼吸著。我也一起呼吸。
               我繼續思索母親的行動。這些影子不是威脅,老鼠才是她的敵人。但為什麼殺蟑螂?難道是這樣的邏輯:蟑螂多而老鼠少,大老鼠吃小蟑螂,沒了小蟑螂就餓死大老鼠--當然不是的,不過她的確有另一套邏輯:它們為數眾多的星辰,一一狠狠地捻熄,那團灰月亮的氣力也就削弱。不過沒有人看過老鼠的蹤影,所有的證詞都來自母親的目擊。脫去鞋子的時候,拎起洗衣籃的時候,找出陶鍋的時候,它以為它看到她,她以為相反,沒有一方發出尖叫,她知道這不是它的本來形貌。這是替身或出竅的生靈。原形只在沒有人注視時,在藏匿處交接或自本體甦醒。一度我甚至以為母親在說謊,只為替自己創造一個可敬的對手,又或者為平淡的生活掀一起歡騰的旋風。
              母親養成了習慣:每夜將垃圾袋束緊,將食物藏進微波爐或洗菜籃子。她把可被食用的可能都藏起來,尤其把香味消去,它聞得出。母親知道自己必須藏得更好。清早我看到這被覆蓋的一切,總感到不自在(可又覺得日日檢查籃子裡東西是否還在,是愚蠢的事情)。母親另外還有招:不定時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放置黏鼠板。所有黏鼠板溫馴地地雷一般,也成為一種家具。連鼠毛都摸不著,反倒三不五時將我捕獲,我總是無辜又充滿罪惡感地,誤以為自己是一隻老鼠。拖鞋帶上的黏膠,在四周地上留下疤痕,一張無可奈何的五官。事實是,母親必然不期望逮到它--如殺蟑螂一般--這些陷阱無非更像是想隨機黏住運氣或是其它甚麼不可捉摸的事物。
                 妹妹離家的那天,老鼠出現了。但這不是件大事,妹妹沒有出走,只是搬到學校宿舍。母親幫妹妹收拾房間,把衣服從衣櫃轉移到大塑膠袋(不時冒出幾件令她們都手足無措的小時的迷你洋裝)。這間粉紅牆壁是全家一起粉刷的,她們安靜地像是收積木般一起把這座粉紅色城堡拆掉,連絡簿、勞作、不重要的書與照片,能減省的都會自然地被消去--它們不知覺已經失靈,就像她心裡覺得這次離家本身--其實她自己也開始失靈。她親手把自己十年前的畫像拆下來,一邊囑咐務必帶齊東西;最後妹妹把(比她預想的)更多東西留下,今天開始母親會是它們真正的所有人。
               我出門上學,她獨自在家,一陣失落襲來,像是難以開口的第二次產後憂鬱。她疲倦地如產卵後的鮭魚棲上沙發。有甚麼很沉的東西從她身體裡跑了出來。日光穿過窗簾在地磚上像一條條白亮的妊娠紋。她相信這代表著甚麼,可是她試圖不讓自己顯示出迷信或戲劇化的可笑。(蜜蜂採蜜,人是歸因分類的動物)。那隻巨大的老鼠憑空出現,灰裡透著粉紅像一塊從上面被割下來的贅肉。她對自己說, 一定是這樣的--面對某些無法處理的時刻,這樣的確方便許多。母親重新評估四周,得出屋子必然沒有打掃乾淨所以長老鼠的結論。於是她開始收拾擦抹。等我回家後,母親撒了她的第一個謊--自然不是關於老鼠存在與否的事。
                捕捉行動一直沒有正面展開。雙方都沒有動作,它們都有一部分石像般暫存對峙的陣勢,一部分繼續生活--讓人以為勝負分曉,可以把棋盤收起來放一邊去了。母親和妹妹保有默契,也就是晚間通話,透過訊號的虛線,使妹妹在場。她是這麼努力地維持,因而努力讓自己不過火提出更多要求。這是這個家第一次有人分了出去……她也會感到緊張。
               但其實這一切並不相關連。我早了母親一步發現。深夜我從夢裡彈回,隨即意識清明,(妹妹搬離隔壁房間後,夜晚特別的安靜),我沒有開燈,想替自己催眠卻失敗,不明所以地冒汗。這時我聽見右上方屋頂傳來一陣詭異的翻滾聲,我突然像孩子一樣地害怕:有天使,天使在頭頂上來回走動……

------刊於聯合文學第3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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