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8日 星期四

圍巾

         一條藍灰色的長圍巾,塞在隨著腳步而上下跳躍的鮮紅色背包裡,像一隻蜷起身來的寵物,在搖晃中不小心睡著了……。街上,你跟一般的行人沒有不同,沒有人看得到你包包裡的物件,或者知道你不尋常的寵物──頂多多看你一眼,因為你是個趕時髦喜愛鮮明色塊的漂亮男孩。你俐落的短髮,俐落的短袖T恤,俐落而無意的笑容,使街上偶然看你一眼的行人都感到世界雀躍了起來。街上沒有人能夠發現背包裡的圍巾,就像沒有人能發現別人心中的秘密。
               你到家時,爸媽都不在,但仔細想想應該是他們已經睡了,於是你摸黑而敏捷的逕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幾年,你們只見過彼此幾次。你還在床裡因為兩三點熬夜上網而呈昏迷狀態,他們會起來煮咖啡、烤土司,然後分別去上班,以前他們會留一片土司在烤箱裡,但發現你從不理會後,某天,你突然注意到烤箱仍是熱的,但裡面一片永遠完整的吐司卻消失了。而當你難得回家時,他們的房裡總是靜悄悄的,連電視的聲音都沒有,但你知道媽沒有這麼容易入睡。你突然覺得通往房間的路很長,家裡怪空的,橘黃色街燈的光昏昏地參差地落在餐桌上、背包、你左半邊的臉上。在你的房門上你幾乎要錯認出一組房號,一間第一次入住而此生不會再下榻的廉價小旅館。
         鎖上門後坐在床上,你把鮮紅包包裡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出來:一台類單眼相機、鉛筆盒、毛了邊的行事曆兼筆記本、怕無聊而隨手不離的小說、圍巾。這些東西和紅背包、和你幾乎是共生的。除了圍巾。你的包包裡幾乎不曾被其他物品占據的。這條半新的針織藍灰素色薄圍巾,因為塞在底層而產生些許皺摺。這不是你的圍巾。你有些莫名的興奮但又手足無措(這時候他該不會已經發現他的圍巾不見了吧?)。索性去書桌玩電腦,但所有你所著迷的快速訊息、奇幻遊戲、甚至色情影片,此時都欲振乏力,聚在電腦前,用各種色彩的眼睛迷惶的看著你。而圍巾像條溫柔的蛇,悄悄游進你的心,絞得又痠又麻。關掉電腦,在床邊有些出神。那不起眼而柔順的表面,幾乎無聲無息,也沒有鱗片。你覺得它是隻睡著的寵物,蜷曲的姿勢讓人不忍驚動,而你卻想照顧它,又不知道怎麼做,只能傻楞楞的僵持,吐不出一個字來。這些皺褶是如此脆弱,你深怕碰觸了它,它就永遠無法再呈現這樣完美而自然的皺摺。它隨時像是要害羞地閃開你的目光呢!又這樣坐在它旁邊愣了一會兒。
                這不是你的圍巾,但你熟悉它就像熟悉它的主人。(他怎麼沒有打來?應該是還沒發現圍巾不見了吧?)你對圍巾說你擔心東窗事發,但又期待被抓到的快感。以圍巾的觀點,你的秘密自然不會被洩漏出去;但以寵物的觀點,你就得戒慎恐懼了。這鎖了門的密室之中,就連獨白都是屬於預謀的獨白;你俐落的頭髮就像你俐落的話語。突然有股衝動,你跳起來拉開衣櫃的全身穿衣鏡,把圍巾圍上,第一眼你覺得自己看起來還不錯,調整了一下圍巾的皺摺,再仔細端詳一番,這條略寬的素圍巾讓你顯得有些女性化,存在某種不協調感,但在他身上卻是極好看的,優雅,自信,又帶點俏皮。你換了換角度,對鏡子稍微擠眉弄眼一番,圍巾的邊在嘴角搔癢,灰色讓你的白皮膚更加蒼白。你不自覺得又撥了撥瀏海。
               隔天早上,你要離家之前,突然想起要「怎麼處理贓物」這個問題。第一個想法是把它塞回你鮮紅色的隨身背包,但你隨即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你無法適應這個新成員(或是異物)占據你所習慣的空間。於是你想到留在床上的棉被堆中,但又怕不管是家中哪個成員有意或無意的「闖入」房間,這個新陳設在亂七八糟的床鋪仍刺眼異常。你猜媽在你不在時還是會忍不住進來幫你整理房間,而每次你都會有一批物品再也找不到。有一瞬間,你感到焦躁憤怒,覺得這是個多餘的燙手山芋,就像你朋友衝動下認領的一隻醫療開銷龐大的愛滋小貓。圍巾沒有嘴巴不會辯護,卻點燃世界所有的眼睛窺探,所有的耳朵竊聽。但就只有那麼一瞬間而已,隨即你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對一條圍巾生氣,像個不懂事的幼稚小孩,不懂勇敢也不懂愛──它是這麼的柔軟,這麼容易弄縐,而且用它薄弱的身體努力地守住溫暖……
        最後,你把它折疊後塞進衣櫃裡最角落的底層,然後將你的襯衫覆蓋在它上面。一如往常,在你出門前,爸媽早就出門了。今年是暖冬,出遊的日子也就變多了,你暗暗希望時間跟季節可以被趕在後頭。只是,不久後你發現,你越來越常在掛掉電話後才想起忘記要說的話,這些話造成當晚無法順利入睡。就這麼一個冬天就完了。你收拾一些基本衣物,搬回宿舍,後來也逐漸忘記圍巾的事。(他始終沒有發現圍巾不見了嗎?)
         再次回家,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你回到家裡時,爸媽應該都睡了:因為門縫裡黑漆漆的。上完臉書,跟幾個損友屁話幾句,然後走去關燈。睡前你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一個味道突襲式的鑽入你,它曖昧的縈繞著,一絲一絲,極淡的,一針一線地鑽入,你的眼淚早已不爭氣的湧出,柔軟的灰色的,他的圍巾──他的圍巾!你痙攣似地跳起來,把鮮紅背包的東西倒了滿地,發瘋似地拉開所有的抽屜與櫃子。它竟然不見了!該不會媽……,你感到背脊竄起一陣寒意──不會的,書桌跟床鋪都還保持著雜亂的狀態。你像隻無頭蒼蠅在房間各個角落亂飛亂撞,床上地上堆積起各式各樣未經排序的日用品、紀念物、回憶。就在這時,你猛然煞停在半空中:你知道它在哪裡了。拉開衣櫃的大穿衣鏡,你看到自己狼狽的又紅又腫的眼睛,然後再推開穿衣鏡,看到你的襯衫整齊的疊在那兒。你伸手過去,碰到襯衫溫柔的法蘭絨材質,你突然猶豫了。你感到害怕。
                 就在過去的那個早上,天還沒亮,你盥洗完畢,坐在床上等時間過去。你的紅包包裡裝了兩份早餐,說不定到約定的時間,早就涼掉了。在你出門時,爸媽都還沒起床,你留下字條:今天跟同學去烏來玩。你愛往外跑,而且總是「跟同學出去玩」,說不定爸媽早就有些懷疑,一想到這,你有點小小的窘迫。這次去烏來比任何一次去烏來還熱,爸媽也曾帶你來過幾次,你似乎瞥見小時的你穿梭在賣山產的老街、台車之間,一路丟下像溪水般的笑聲。他怕熱,把圍巾拿了下來,要有帶包包的你暫時保管。櫻花紅了滿樹,更紅的是你的背包,在步道上隨著腳步跳躍著,彷彿一顆雀躍的心臟。在碧潭分手時,他忘記跟你拿他的薄圍巾,而你卻是故意忘記的。
                當晚,就在你從身上拿下圍巾後,你把穿衣鏡關起來,仰臥在床上。那條圍巾躺在枕頭旁,你睜著眼睛,無法入睡。圍巾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而你卻輾轉反側,棉被發出震耳欲聾的沙沙聲。你像一條圍巾癱軟在床上,而圍巾像隻溫馴的夜行性動物。你翻了個身,用手試探性的碰了碰它,你可以感覺的到它的溫度與氣味,像編織般,一絲一絲,極淡的。你開始用手指慢慢的感覺它的質地,你摸到櫻花的紋路、笑的紋路,在溫泉街他狡黠的笑了起來,它是一條繩索讓你篤定不再在黑暗或夢境中走失,不再回不了家。你將圍巾抱在胸前,頭深深地埋在裡頭,每根手指都緊緊抓著,彷彿擁抱自己。

------獲道南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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