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8日 星期四

小鋼琴

            音樂教室教學用的琴房有三間,每位老師都有他們專屬(或習慣)的一間,就好像貝類有牠們的殼、又或者動物園裡紅鶴之於牠們綠色的水池與假山造景,我們很難將他們分開來思考。第一間琴房在最外側,能夠直接採光,鉛筆、節拍器、甚至裡頭的人、頭髮的細節都異常清晰,鋼琴、人和音樂都是陽台邊輕微擺動的植物。第二間,牆與門特別的白,琴蓋上鋪白蕾絲,琴聲也是白蕾絲,女老師喜歡穿淺色洋裝,所有上課的小孩子背都直挺挺的。進門數來第三間,窄小、三角形格局,牆上貼滿黃褐色吸音棉,其中一面是落地透明玻璃,旁邊接著音樂教室的櫃台。這是我上課的琴房,可能因為又窄又暗,還足夠魔法的菌絲生長不致失效。那面落地窗讓我很在意。想到在裡頭上課,就像櫥窗裡擺設好的人型模特兒,或是牆上複製畫裡彈琴的少女,讓我有種奇異的感覺:它像超市生鮮商品緊緻的保鮮膜包覆我,我有點喜愛這種能夠半透氣的看穿。
               我的鋼琴老師是個女高音,說話也唱歌似的。長大一些,知道她是新疆人(也就是某種外地人),這或許能說明為什麼在我耳裡,字詞被她說出時都有異常而美好的質地。不僅是她的溫柔更是她聲音的悅耳,讓我特別聽她的話。後來,我們全家去聽老師的獨唱會,一首她唱了小白菜,唱一個多舛小孩兒的心事,唱得我心裡都黃了枯了,想掉眼淚,又怕給大人笑,小小年紀能懂甚麼辛酸,僵持在座位上覺得自己也是株沒人心疼的小白菜兒。 妹妹後來也給她教,也喜愛她,卻是因為她長得像那時妹妹迷戀的電影女主角。這個小祕密妹妹長大了都不許別人說。    
               我的第一本鋼琴譜--同許多人一樣--是橫式的、偏黃的紙,印了幾行放大的五線譜,上方是不成比例的版畫插圖。開始每首曲子前,老師都會帶我看那些圖,要我說在裡面看見甚麼。我不會說,她就說給我聽。大多時候,我死命閉著嘴瞪大眼睛,在她的帶引下神遊其中,也看她白皮膚、透出青青血管的手伸到我的胸前,示範紙上的音樂。像一朵開展開來的紙鶴,她的手肘、手臂放鬆地移動--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到害羞,只記得自己不自覺把椅子往後移了又移,不敢呼吸。儘管如此,那些圖還是令我極為著迷,甚至忘了窘迫。我合理懷疑自己是看著那些圖彈出了我最初的幾個音符。那些極簡單的旋律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油墨暈開、細線條的小溪、農村,還有老師原子筆輕輕劃過的足跡。

              小學放學的早,大中午一半低年級學生會從教室一湧而出。我和我們路隊的同學(我們輪流保管黃色的路隊旗)在十字路口鳥獸散,回家、去安親班,我到音樂教室練琴等爸媽下班。
               我生來喜歡鋼琴這樂器,說不明白原因,因此我也無法同理一些不喜愛它的孩子的感受。一天,我問妹妹:「鋼琴這麼好,為什麼你不喜歡呢?」她回答:「或許吧。但為什麼我一定要喜歡呢?」我登時語塞--但這怎麼可能呢--可是我似乎又長大了一些。那幾公分或幾公斤的改變在於:離開那個,最初的小小孩們固執認定彼此同在小天地,一個一樣快樂一樣哀愁的小宇宙。
              直到現在,我無法想像其它可能,度過那些彷彿沒有盡頭的童年午後。我窩在琴房,把它當作自己的小巢。小時候身體小,在小空間裡能感到安全,我也喜歡躲在被子裡,通過它顏色迷茫的光玩遊戲,流著汗像隻鑽過潮濕洞穴的蚯蚓,想想是同樣的道理。房間與巢的區別在於,環境本身的重要性,連書包、上一個小孩忘了帶的琴譜都有它們該在的位置;一切未經這隻小獸的允許是不能更改的--他會不厭其煩地回復那些理想的位置。
               練琴到一半,有時像小狗趴到鋼琴底下的地板上,鍵盤成了這地下屋的屋頂。因為光著腳丫子,地毯纖維的觸感,以及踏板的冰涼(如果我夠努力去搆到它的話)不知覺間滲進曲子的編織,難以抽替出來。有些作品發熱、酸痛、飢餓、潮濕--像海灘散步無意留下的曬痕或跑進鞋襪裡的沙粒--並不來自音樂本身召喚的感觸,而是其他感官無意收進的音響。
    有時邊彈琴邊發呆,有時把下巴放在琴蓋上,看著自己黑黝黝的倒影想事情。那時的我還沒有接觸文學和寫作,所有新的曲子對我非常重要--即使後來的樂譜沒有插圖了,它們還是不斷擴張我幻想的景深,一段又接上一段沒有底站的鐵軌;沒聽過的音樂在繭一般琴房的白牆鑿開許多門,我不只用耳朵竊聽門另一邊的動靜,從門縫底下偷看是誰的腳經過而不停下來,我會小心打開門,只伸出手到另一邊觸碰他們,並記憶那些肌肉運動的方式……。小時候大多的曲子至今我仍能默背出來。

               我和音樂教室櫃台接電話的姐姐和收學費的阿姨熟絡,她們或許認為我古怪可愛,她們或許需要在單調的工作中,找一些能分心的樂子打發時間。我喜歡看她們蓋藍色印泥的收費章,我習慣自己一次蓋完一排。我喜歡聽她們拿出鑰匙泠泠作響,輕碰冰涼玻璃櫃的聲音。櫃子裡面擺滿各種累積點數兌換的禮物,那就是孩子們魂牽夢縈的精品店了。不過,會開始與她們打交道,是因為我常和她們借書架上的其它樂譜。我對它們的顏色和擺放順序都非常熟,像熟悉家裡魚缸裡養得每一條金魚。
               我總是假裝無意走過所有的琴房(他們不會留心你這樣的小孩兒的),偷看是甚麼樣的人在裡頭彈琴,然後把他們習慣的琴房記起來;他們像租屋的房客。我喜歡看他們偷懶,看裡面發生的戲碼。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一個女孩若無其事讀著譜,手卻在底下和一旁的男孩牽著,我有點明白又有點不確定這是甚麼樣的情況,整個下午沒法專心。雖說如此,我的初衷其實只為偷聽他們彈琴。別房流溢出不認識的旋律,讓我既羨慕又著迷。不知道是因為那些陌生的人還是他們所彈的曲子,每一個句子都新鮮極了。我在書架裡尋找那些一閃即逝的背影,一本接著一本半讀半彈,下午時光就花光了。
              其他孩子的下午是怎麼度過的呢?這幾乎是一件神秘透頂的事情。我的朋友們從來沒有分享過這樣的話題。(這一堆小棋子完成一局後,就只是收起來,等待隔天再重新擺一次新局。)我對這樣的事情也不大熱衷。直到一個大熱天的下午,我的幾個好朋友約去打躲避球,他們或許知道我下午總有安排,就沒和我說。不巧讓我知道了,我驕傲得不願說出自己也想參加的念頭,在音樂教室,一個下午沒法坐定下來。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孤獨與忌妒。
              可喜的是,其餘的時候都是愉快的。尤其每一本樂譜被用完時刻。由厚到薄逐漸減少,最後,我會看老師把它闔上,離開琴房,去我所熟悉的書架挑樂譜。貼在玻璃偷看,她的手放在哪個位置上?我緊張又興奮,手都冒汗了。然後她會走進來,帶著一本封皮嶄新、書頁硬挺的樂譜。我假裝沒有見過它,做出一陣困惑交雜幸福的表情,在心底卻感到勝利,和這個老朋友交換一個有默契的眼神。

              漸漸在這裡有了名氣。由於我進步得快,下午又鐘錶般準時出現,在一些大人之間就--他們多半有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孩--口耳相傳起來。有時我在琴房外的貼皮木桌上和其他小孩寫作業,有時透過琴房方型的玻璃看他們來來往往,接孩子,忙亂不忘和其他家長聊上幾句。話頭離不開孩子,逃得快的小子早躲了去,被逮住的只好忸怩不安地在原地聽自己被用第三人稱品頭論足。大人喜歡湊到門邊看我彈琴,也拉他們不情願的孩子一起看。看完我的「表演」,那些孩子就要遭殃了。父母恨鐵不成鋼,指責孩子偷懶、不成材;孩子認為父母功利計較,甚至當自己成了別人家的孩子。於是,他們開展一場持續至成年期的對峙。他們並不知道這樣虛幻的夢想是幸福的。
              很多孩子和我是親密的好朋友,不愛練琴,這也沒甚麼。我們會在琴房裡說悄悄話或瞎起鬨:甚麼事情都很了不得,而且需要開會討論。視情況,我們會去秘密基地,音樂教室的地下室。開門就衝出厚重的霉味,紅色地氈赤腳踏上去永遠潮潮的,像短而韌的草,這地底洞穴裡要是冒出石筍鐘乳也不奇怪。從前是勞作教室,多年沒再使用,白板還有很多隨意擺放的桌椅留著--孩子最愛這些可以任意變造的地形,他們變造它然後進入彼此約定好的情節。最幸福的時刻是和同伴一同躲進那些桌椅圍出的堡壘,並且偷看其他同伴經過時他們的腳指頭。
              我們的分身,都還留在地下室裡,擴建它,直到它來到每個我們行走過的地下。在地上受了陽光,身體就變大了。這是後來的事。孩子也有分開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房間練琴,感覺他們來了,幾乎貼著玻璃,一群黑壓壓的高大陰影,我身上停滿他們收起翅膀的視線,他們對彼此輕呼:「神童啊,神童……」即使他們彷彿是從另外一個時間窺探我,我仍被鼓舞了,彈得越發起勁。有時我對自己這樣的反應感到羞恥。
               家長不會因此感到更快樂,而是在與孩子與其他家長的交鋒中感到挫敗。但這些我並不太在意。我的罪惡感來自於我的同伴,因為和我比較而被教訓的同伴--我享受著,看起來一定是驕傲極了,好像關起房門都與我無關。如果是我,我一定不願和這樣的孩子來往。但我的同伴不是如此,甚至,他們用帶有微微歉意的笑容,和我一起等大人們結束他們的聚會,一起分享脆脆的豬耳朵餅乾。

    
------刊於人間副刊


1
你定時蹲在那裡,等待飼料般等那些他更新的相片。你看到認得的包包、外套、髮型,一件一件先是更換位置,然後未經告知就失蹤。你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被他從地上撿起來,像一隻穿過的襪子,放進紙箱裡。你在他的房間外發出微弱的叫聲,還有一些報紙被翻動的聲音。
2

趁布朗去上班時,我把羊毛棉被塞進布被套裡,把床包和枕頭套都洗過曬起來。等布朗回家,我們簡單得吃了晚餐,看了一些書,在洗澡前做了幾組仰臥起坐,身體都冒汗了。布朗躺在瑜珈墊上盯著只屬於他的大包棉花糖看。就在我洗澡出來,鏡子被弄得一頭霧水時,布朗全身鑽進厚被子裡窩著,並且發出貓一般的叫聲。

角鴞

             前頭的光束忽然靜止了,我的眼睛順著它往上爬,它搭在電線桿上頭,多出來的部分被折斷。在高處,電線杆突出的邊緣,一尊泥塑的小神像被放在上頭,五官模糊,漆色凋零,在陰影裡躲著。一對油黃色的眼睛打開,直直看了過來。
               那是今天的第一隻角鴞。在夜裡,或者是在手電筒外的黑暗中,牠不斷地縮小身體,一會兒變成線團,一會兒變成夾帶羽毛的髒鳥巢。然後它一動也不動,成一尊木木的神像。我想起布朗的家鄉。那裡平原大,路長而且寂寞,十字路口常有神像獨立,電線桿貼南無阿彌陀佛佛號。或許是因為沒有信仰,夜裡騎車,車燈猝然照到神像,我心裡總感到恐懼。布朗說,這些路車速快,常有事故發生,鄉里的人才在交叉口安了神像。往前騎去,我忍不住回頭確認祂是否還在原地,帶著微笑沒入罕有人煙的荒野。我們毫無防備,牠張開翅膀,向山裡飛去。
             張大哥對我們說,近幾年要早些去看了。夜還不深的時候,牠們會躲在平地的樹裡面叫;再晚,遊客全跑出來了--叫醒手電筒,要它們睜大獨眼,嗅聞角鴞的氣味。牠們於是往山裡飛,找一棵樹停下來,等到被找到,再往更深的山裡飛。
    張大哥和阿鐵騎一台破舊機車,布朗和我跟在後面。張大哥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控制方向,慢慢地在環島的小路上漂移。老機車則不斷發出鬆脫零件的碰撞聲。阿鐵拿著LED手電筒向路旁照著,像是下了某個決心,非得要贏的小孩。我對阿鐵感到一絲歉疚。張大哥與阿鐵有時交談,但大部分時刻,他們各自向道路兩旁來回巡視。
              布朗把他的手電筒給我,要我舉在與視線平行的地方:這樣我也有了會發光的眼睛,只要山裡有動物的眼睛反光,我馬上能察覺。我們把我分配到的手電筒收起來,它又舊又笨重,像隻大鐵棍,照出來的光渙散黃濁如老人的視線,遠不如LED的白光銳利。張大哥說,當年這可是日本進口最流行的款式,他們把它用塑膠袋包起來,在夜裡潛下海抓龍蝦。(那在還沒有手電筒時,他們怎麼抓龍蝦?)
              很快我就放棄了。布朗的眼睛很利,幾乎同山裡夜行的動物一般,透過我手點筒邊緣暈開的光線,他總是搶先一步發現目標。每有新發現時,布朗都保持著謙遜,因為看出自己的不凡所以更加刻意隱藏它。儘管如此,我還是關掉了手電筒,預防自己受傷。答地一聲,只剩車頭的燈,我因好勝而僵硬的表情就被完好的隱藏起來了。就算是布朗--或許正因為是他--我們之間存在著無形的競爭關係。和阿鐵反而不是這樣。我們安靜的相處,像兩棵樹各自生長,不互相打擾,卻也走不開。至少在布朗對阿鐵生疑之前是這樣的。
              布朗專心騎車暫時沒有理會我。在機車的速度裡,海風同海水清澈冰涼,卻不感覺冷。我仰著頭。星星形狀清晰,連邊緣也不沾染夜空的色彩。但星光卻是液態的,順著冰涼的空氣澆灌我的全身,四肢都起了雞皮疙瘩。看這樣的星空,幾乎使人失去重心,跌進深不見底的宇宙。恐懼和孤獨到底就是幸福了。遊進深水,茫茫地懸浮在無聲的世界,有類似的感覺。我看到遠方阿鐵機車上小小的身形也在作同樣的動作。這次到島上來,我還沒跟他單獨說過話。
              張大哥要我們停車。馬路邊樹林有個缺口,似乎有踩踏的痕跡。他要帶我們看棋盤腳。我們順著路徑往黑暗的樹林裡走,很快就看到一小片空地,濃密的枝葉幾乎把天空遮蔽住了。幾棵只能仰視的大棋盤腳樹圍繞我們。張大哥做了些介紹,最後裝作不經意地跟我們說,他們(族人)不喜歡來這裡。這裡是他們埋葬因病死去的親友的地方。布朗不說話。阿鐵在小泥巴空地繞了一圈。他在找墳塚特徵的土堆。甚麼都沒有,也沒有人的痕跡。張大哥站定在一旁,幫我們舉手電筒照明,說,棋盤腳只在夜裡開花,是惡靈的樹。我們抬頭看棋盤腳的花。在黑暗的恐懼中,死亡竟然是白色的。海葵般的花穗張開,柔軟地在夜間顫巍巍地探觸,彷彿有自己的呼吸。那些迅速長長的脆弱手指變化著難解的手勢。在我們的頭上,竟開了一樹的白花。一個一個在樹葉間安坐,算不準何時會落下來。我們沿原路離開。
              (他們明明都知道,為什麼還能若無其事的帶領遊客,在入夜的島嶼遊走,提燈索尋那些故意遺失在樹林裡的東西?)
             由張大哥在前頭領路,我們不斷地往夜的深處挖掘。聽到微微冒汗的手裡,虛弱的光的鑿子敲在岩壁上所引發的回音,一下心底一個震顫。我們再度停下,魚貫鑽入盤根錯節的紅樹林。梳子般的、分不清的根與枝幹,搭構起數不清或虛或實的洞穴。張大哥不說,連阿鐵與布朗都消失不見了,他們都分頭四處搜索某個他們還不知道甚至沒有預期的東西。我只聽得到一些時遠時近、腐葉般的腳步聲,看到一些手電筒的光穿越枝葉的細縫,疏密不一。
              阿鐵說,看。我找到他,然後是布朗。樹根上有一枚花紋細緻貝殼。我瞧不出端倪,正要伸手拾起,貝殼長出兩排細小的腳。它迅速爬向我,神經質地煞住,然後順著樹根溜進黑暗中。是寄居蟹。另外又有兩三隻,有一整列的寄居蟹在爬。突然間,我們這才發現,四周地上樹上都掛滿爬滿了寄居蟹。背著不同種類的殼,它們像截然不同的生物,像即將登上方舟、沒有相關聯的野獸,更像化妝舞會的賓客--私下串通扮演任何不是自我的模樣,卻不小心露出同樣發白的腳。我不喜歡寄居蟹,它們讓我想到避債蛾--那偽裝成灰塵棉絮的生物。躲在衣櫥不見天日的角落,突然間伸出頭來;就像玩捉迷藏時,人們猶豫著,好不容易認定安全的轉角,就在正要移開視線時,冷不防地探出一張鬼臉。
              但張大哥不只要給我們看寄居蟹爬樹,他要找更赤裸坦白的事件。阿鐵好奇發問,並自告奮勇要一起幫忙尋找。大哥說,要找的是背養樂多罐的寄居蟹啊。之前也曾有過瓶蓋、其他更小的塑膠碎屑的例子。我想著我們的目標物--那個流動馬戲團具有意想不到肢體的畸形藝人--想著他們本身的悲劇與觀賞者們同時經驗的刺激與悲哀:乳白色半透的塑膠瓶,上頭印有紅色綠色的文字;它正躲在裡面,躲在已經寫好的、不為了它設計卻強迫收下的命裡面。我們找得並不起勁,就連想衝第一的阿鐵也意興闌珊。但整片寄居蟹的爬行卻沒有停止,起落如不遠的潮聲。那些花紋、大小、年代進遠不一的墓碑,都在夜裡移動,每一個底下都有一具化成白骨的骷髏,背著自己的墓碑,盲目、重複地尋找容身之處。大哥大多時候是木然的,但談論起那些奇特的死亡,他忽然狡黠的像個盜墓賊。我們沒有找到那背養樂多瓶的寄居蟹。

              布朗反常地笑起來,失控興奮地抱著我耍鬧,一開始我覺得好玩,但漸漸玩得有點累,邊笑邊喘著說:「你..你是人來瘋嗎?」
             「你說甚麼?」
               布朗突然靜了下來,轉過身背對我,一動也不動。然後我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我們兩人待在剛剛搬進來的房子裡,房間內散著大小紙箱,地板上高高低低堆滿雜物。安全帽被扔在床角,時鐘平躺著還沒掛上。布朗在樓下停車時,我打開房門,草草擦一下床墊上的灰塵。街上起霧後變得很冷。
               我伸手想環抱他,布朗發出很小、彷彿從身體深處傳來的聲音:「先不要動我。」於是我們並排側躺在床上,不說話,像兩隻側身沉在魚缸底的蝦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布朗租過的房子。上百戶的社區式大樓建築,每棟都是一個模樣。據說這裡有不少住戶,但就連白天,社區也是靜悄悄的,少有人氣,就算遇到了也是陌生的面孔。中庭花園裡水量微弱的噴水池,馬賽克磚髒兮兮的,有個小孩想去玩水,被母親拉走了。旁邊半圓型的玻璃罩子,附著了黃綠的苔蘚,我擦掉一些望進去,底下有一座沒放水的廢棄游泳池。照理來說,社區裡是充滿監視錄影器的,它們像一隻一隻的貓頭鷹,無聲息地站在高處。但究竟是誰,真的有人在看這些錄影畫面?布朗熟悉某些監視器的位置,某些時刻他就消失了。讓人最不安的是地下室。布朗的車位在地下三樓。布朗在裡面彎來拐去,停進屬於他小小的數字格子中。他第一次自己騎時差點迷路。布朗從沒騎過別的路線,所以也不知道地下室究竟有多大。地下瀰漫著刺鼻惡臭,到處都是一模一樣卻沒有編號的電梯與逃生門。數不清作用不明的梁柱,讓人無法看出前方的深度。
               房裡牆邊高高的那扇半透明玻璃,讓我想到那些柱子。那柱子或玻璃後不完全的黑暗,讓人心裡發毛。我下床拆箱子,灰塵讓布朗打了好大的噴嚏。我把紙箱用刀片裁出一塊剛好可以擋住窗子的紙板。這時布朗已經好多了,他抱住我並且把頭埋在我的胸口。
               我知道布朗不想讓我擔心,所以沒對我說甚麼。我知道他的狀況,而且我注意到他把銀戒指戴起來了。我問他剛剛一個人躺著時在想甚麼。布朗說:「希望我能保護你。」過了一陣子,他說:「明天我們去拜拜好嗎?」我說好。我抱他躺著卻睡不著,我們聊起島上的夜晚,聊起他的天鐵。天鐵放在租屋處沒帶在身上。我們聊起他平埔族巫師的曾外祖母。我們也提到阿鐵,但布朗說話已經開始含糊了,我躺到天亮時才入睡。
   
                張大哥走遠了。我前面是阿鐵,布朗殿後。或許是因為他的敏感,布朗表面堅強,心底是最最膽小的。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使他焦慮。但他堅持要走在最後頭。我們開始往山裡走,兩旁都是芋頭田。我看到阿鐵分心了,不斷檢查自己的手機訊息。其實我知道他再找甚麼。我假裝沒看到。我追上去問他還好嗎,他說有些睏了。布朗讓我們在前頭並排說話,沒有跟上來加入。直到星空都被樹冠掩蔽,我們知道我們離最後的目標近了。
                 大家都為了角鴞來。當我們走進山裡,整座山高高低低站了一隊又一隊的遊客--搜索的光柱標出他們山裡的位置。張大哥與別的領隊路上相遇時用母語高談今天的斬獲。各種表情的談話聲,焦急的等待,驚喜的歡呼,在我們的四面八方竄動,像是一場瘋狂的慶典將要展開。
                  然後,一隻角鴞醒來了,再來是第二隻,所有的角鴞用被日光石化的羽毛呼吸,感覺四周的變化。他們帶著惡靈一起醒來,一起在山裡發出鳴叫,唱死亡的調子,被唱到名字的人就要倒楣。他們盤桓在棋盤腳樹梢,在榕樹的枝枒間,惡靈的小孩盪在氣根造的搖籃中。我的眼力差,常常找不到布朗所指出的角鴞,只在一堆朦朧的樹影之間來回移動。布朗移開手電筒,我卻看到一隻角鴞,離我遠遠的,彷彿知道只有我能看得到他。他低低看下來,我感到莫名慚愧。
                 光打擾了清醒的黑暗遊樂場,把角鴞逼回白色的夢境中。他們夜夜要受這樣的審判與質問嗎?那些無數來了又去的遊客,快速輪替著,好像沒有誰有選擇權,而且只能在夜深時出場,怕被看見。我腦中閃過阿鐵被發現時一瞬間慌張的神色。又淺又薄黑紫色的山,滿是疼痛的光的小傷口,被劃開的同時,一些蚊蟲與鳥像血似的溢出來。我感到哀傷。在我黑暗的夢境裡,我和布朗,也會這樣被手電筒一吋一吋的檢視嗎?被那些在強光後看不見的臉,檢視我們的四肢,我們被照射而睜不開的雙眼,因興奮而發紅發燙的胸口?這時阿鐵會站在哪裡?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想知道答案。從他開始心不在焉,鬼鬼祟祟的守著手機,我們之間不曾擁有的秘密就開始長成了一顆果實。
                 是甚麼讓我們覺得自己邪惡?我沮喪了起來,也為那些鳥兒以及他們弱小的惡靈感到難過。於是我們與其他遊人悄悄脫隊,離開這殘忍的慶典。當我們挫敗的踏上歸途時,不自覺時周遭一點人聲光線都沒有了。阿鐵和布朗一前一後的走著,我看著阿鐵的腳步,時時注意布朗是否有跟上來。布朗透過我知道前面的情況。我知道他對阿鐵還是有些偏見。他並不能理解阿鐵和我對於彼此的重要性。阿鐵刻意疏遠我,讓布朗安心,卻荒腔走板被自己的孤獨感占領了。布朗知道自己占了上風,對阿鐵也就柔軟起來。就要回去了,這該是最後一次夜遊。路程上的所有的小細節,蕨類的複葉,藤蔓的纏繞,都顯得深刻起來。我看到阿鐵拿著手電筒四處搜索。阿鐵這時不會回頭照應我的。我常覺得我們平時也是用這樣的隊形走著。我知道布朗,也知道阿鐵的傷口在哪裡。
                 整條被枯葉覆蓋的瘦長小道彎彎曲曲,我們一行四人移動著,安靜地像一隻害羞的蛇。突然,碰地一聲,有東西掉落在後頭。我們停下來聽週遭的動靜。甚麼徵兆都沒有。大概是棋盤腳的落果。這時我和布朗離阿鐵和張大哥有些距離,我隱約聽見阿鐵問,山裡最大的動物是甚麼?張大哥回答說,白鼻心,惡靈的豬。我回頭對布朗說,是惡靈的豬。「不要重複。」布朗顯得很焦慮。後方再次有東西重重的摔落,距離更近了。我要布朗走在我前頭,他被嚇壞了。但他拒絕我的提議。他果斷的堅持讓我更害怕,就怕一回頭,發現他被後方的黑暗拉住腳吃掉了。我給他比較亮的手電筒,這次他沒有拒絕。我們兩人一同朝阿鐵的方向去,一路上,後方不斷傳出摔落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但我們沒有停下回頭。我可以看到阿鐵手電筒的光,卻似乎永遠追不上。一瞬間,我覺得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布朗在黑夜裡遊蕩,並試圖找出出路。布朗在我身後踩著乾樹枝的聲音,讓我感到明確而踏實。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滿山的角鴞叫聲已經完全消失了。

    
------刊於自由副刊

夜返

              在颱風到來的前一晚,我和布朗騎車夜返。
               布朗把招牌收好,我把店外的木桌搬進店裡堆起來。工讀生騎車四散了,怕雨提早來。後門菜園旁的空地一輛機車也沒有,檸檬樹圍起來的雞舍很黑,枝葉間的陰影裡,雞群彷彿消失了。幾支用過、還滴著水的拖把,高高地晾在竹竿上,像幾個掙扎著想浮出水面呼吸的人。打烊後,店裡只留下吧檯黃油油的小燈。依果,我們的老闆,坐在吧台獨自抽菸,開著電視聽新聞。他建議我們回去宿舍,隔天再決定要不要回市區。他說,海邊的路上好一段是沒有路燈的,風一起來,連人帶車吹著跑。布朗說好。我們戴著安全帽在店外跟依果揮手。
              穿過大街,流動攤販早早收了大半,空出許多不規則的缺口;剩下的一部分熄了招牌,一部份無精打采地做冷清生意。行人稀疏了,我們快速地穿越,沒有人抬頭看我們一眼。整條大街像隻正在褪皮的金蛇,金色的鱗片紛紛地脫落;那些小販的臉孔也跟著一起掉落在柏油路面上,如塑膠袋一般,一陣風就能吹走。我想起依果說,這裡的人花三季冬眠,只有在盛夏,大雨一下,大太陽一照,全部都從地底裡鑽出來--一條街的蕈菇。他們膚色黝黑而不蒼白,讓人誤以為這裡一整年都是夏季。颱風前,遊人的氣息弱了,海市蜃樓便有些搖晃。我想起這裡的冬季,沒有派對的舞廳,暑假的教室,想起暑假結束後我們與其他工讀生迅速的退潮。一轉眼,後輪離開虛弱的蛇信,布朗和我全身浸泡在黑暗中。
               我可以感覺到,越遠離那條街,公路與各種買賣的聲音、光線的騷動一點一點地平息下來,穩定成一種冷靜、漫長而哀傷的形狀。我們輕輕地滑行過海灣,沙灘上沒有人,沙灘上有水上活動的招牌,收束起來、枯樹林般的洋傘。路經小鎮時,主要幹道上幾家做消夜生意的人家還亮著。突兀高出平房的飯店,似乎沒有旅客入住。小鎮之後,就只剩路了。
               我們微弱的車燈,圈起前方一小塊區域。它在沒有盡頭的公路上,像用指紋觸摸一條蜿蜒的繩子。我感到恐懼。我身前的布朗不在場了,而且再也不會回頭,我身前是一頂空的安全帽,不會停止行駛的機車,懸宕在陸地邊緣的公路。身後的海岸線被取走,接到前頭來,那雙手就像在延長公路的生命線一樣,用棉線在連結處打個小結。我無法分辨這些重複的經歷,是我們注定要經過的,還是只是原地打轉?我就要這樣與布朗的背影老去嗎?
              車速上升,安全帽裡我仍能聽到強烈的風的叫喊,但那聲音彷彿是醒來時夢境還沒退潮的殘影。海沒有起大浪,細細密密的波紋在月光下覆疊,在海面增生出一整片虛浮的海藻森林。應該還沒有起風。聽別人說夜裡不要往沒有燈的山裡看。因此,我對右手邊的山是抗拒的。如同身後重新陷入黑暗的公路:那些沒辦法看到的地方總寧靜的可怕,像夜裡無來由打開的房門……突然身體內裡有座深井陷落。就在這時,布朗突然舉手向左邊的天空一指。沒有瑕疵的星空在海的上方升起,隨著我的仰望,向四面八方不斷延展,捲開沒有疆界的地圖,繞過我的後腦杓和山頭,充滿公路以外的地方,海洋都透明,山像落葉般的影子。星座無法辨識,變換各種神話的形象,交換他們的故事,借用不屬於他們的肢體,試圖用各種難以想像的姿勢戲耍。我隱隱想起童年時,自己曾為它們編造出合理且美麗的故事,對應這些故事,我就被賦予了許多使命。現在我想不起具體內容了。
              還沒有長成的星星,在海的邊緣如變形蟲般移動。海面上則漂浮著成長所蛻下來的蛹殼,過去的舊大衣,還有一些破碎的、剩餘的,被棄置的畸形者。它們全部一起光怪陸離的上下浮動,在月光的鏡子裡,對星空的美駁斥,產生更完美的變形。當時間更晚,星星幾乎要放棄成為星座,另外一個節慶就開始了。許許多多帶有脆弱翅膀的昆蟲爬上深藍色的天空,不規則的聚著,張開他們半透明、有的綠有的淡紫的翅膀。牠們的觸角上都有最明亮的一等星,規律地緩慢擺動,搔著空氣裡面所含的水與鹽分,調配濃度。各種大小與種類的蟲附在紗上,有時飛起來,有時等待,讓翅鞘一張一合。我看見牠們如一陣慌亂的夢境從我頭頂上成群飛過,並掀起一陣狂風。有一些沒有跟上隊伍的昆蟲形的夢會靜靜地落下來。我讓牠們在我的頭頂上顛起腳尖跳舞。
               當我回過神來,慶典已經結束了。夜繼續往下一層地下室走。離開海岸線後,公路變寬了,兩側是沒有邊際的平原,散著一些果園和一些荒棄的農地。進入平原後氣溫驟降,空氣飄著一股豬糞味,遠遠才有一支路燈探下頭來。開始有一些小蚊蟲不斷撞上我們的安全帽或衣服然後死去。布朗並不打算停下來休息。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在快速的行進中,我扣著他結實的腰,沒有多餘的動作。這是我們最了解彼此的時刻。生活太困難,布朗和我總為生活爭吵,一天總要吵上幾回。那些小小的藏在家具背面的毛髮、舊的斷的橡皮筋、前幾天掉的餅乾屑,往往使人慌亂且怒火中燒。許多以為收好的卻又放錯位置的物品讓對方冷不防跌跤,歸位時竟發現原本的所在擺放了對方固執的藉口。布朗喜歡我,但不喜歡我的生活習慣以及我用來爭吵的說詞。每每開口就難以了結。在那些機巧的、憤怒的、挖苦的、誠懇的話中,我認為已經坦白赤裸的自己--那個用言語召喚而生的代理人--被布朗一口否定而煙消雲散。他並不信任那些透過轉述而再生的意志:他為膠囊的外衣反胃,而無法被裡頭的藥醫治。那是我們最孤單的時刻,彷彿走到恆心引力邊緣的行星。但此時我們互不相涉,思考自己的事。我可能永遠無法真的了解布朗,他也無法更了解我了。因此,我感受到一股更熱烈的愛。
               星星消失無蹤,天空沒有變得更深沉,反而呈現一種混濁的紫灰色。閃電來時,平原邊緣震動了一下,彷彿遠處傳來一聲輕笑。每經過一盞路燈,就會在地上投出一個我們的影子。我們不斷奔向並且超越另一個飛馳中的我們。那些被丟下的影子如同我們的爭吵,是緘默的,只要一通過就開始瓦解--儘管接近時都令人懷疑恐懼。我跟布朗說我的發現,他笑了起來。
               在我們騎上戰備跑道時,布朗突然回頭要我放開手。看我不動,他自己先放開了一隻手,我感到一陣緊張的興奮。他要我用手去感覺氣流。他把手臂伸展開,上下擺動手掌,好像就要起飛。他的手掌像一隻在氣流中遊動的魚,靈動地擺著手指的鰭逆流而去。當我放開他的腰,風如一隻敏捷的小狗竄入懷中,我感覺到它在我的指縫裡流竄,用各種動物奔跑的姿態:水獺、黃鼠狼、山羊,有時是光滑的身軀,有時是一簇簇的硬毛;我被它牽動著,它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我必須學會駕馭它。手臂上刺刺麻麻的,汗毛敏感的豎起來。我想像風在我的每一個毛孔裡面逃亡,並且引爆一個小氣泡。
               布朗在前頭像瘋子一樣開心地大喊,所有的聲音都被拋得很遠,聽不清楚。後來我漸漸聽出他正在喊:我是最棒的。好像一句小時候常用的咒語。我學著喊,而且越喊越起勁,最後幾乎是吼叫著把每個字用力擲出去--就是那個時刻,我發現我跟能夠控制氣流,讓它在我的手上變成各種形狀;就在那個時刻,我感覺布朗的每一次叫喚都是在叫我的名字。
               不知不覺,就要到家了。布朗跟我說,以前爸爸載全家出門,他們會在空曠的大路搖下車窗,爸爸教他控制氣流,全家一起大聲喊叫,就像現在他教我的一樣。我知道布朗的爸爸在他國小時過世了。這是我很後來才從別的朋友口中知道的事情,布朗有意瞞我。這時他跟我講話,語氣透著私密的脆弱還有回憶童年時一種困惑的溫柔。我們不再說話。氣溫仍在下滑。我逐漸意識到手腳的僵硬痠痛。布朗和我已經筋疲力竭。就在要進入市區時,從火化廠的方向開始起霧了。我們沒入濕冷的霧中,朝家的方向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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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返

              南下與北上我習於買不同公司的車票--並不像有些人堅持交替買不同品牌的沐浴乳或洗髮精,作分散風險之用--把雞蛋放在不同的籃子裡,一半是因為要使南北交通不像同一趟旅程,一半買櫝還珠式的暗自為一次得到兩種不同花樣的籃子而高興。附帶的好處:無論「出境」或「入境」,兩條路線最終停妥的位置總泊在方便我通勤的連結點上,像是無縫接軌的天橋。
             如果可以,我習慣於上車後,睡足兩個小時半--大約是一半的車程。去程與回程各自擁有清醒的一半,連接成完整的風景。事實上,這是不正確的:星空的窗簾與遮陽的窗簾無法縫補;我們多半會在錯位的公路上擦身而過,否則就相撞成一團廢鐵。
        真正不同的是我從來沒有寫過一個回返的故事。對此,我在南下的客運上深自檢討著。重覆戳了幾下頭頂的閱讀燈,沒有亮,司機沒有把光分給我們。回頭探出椅背一瞧,那些還沒斷電的人,眉垂目合,手指卻靈活地運動,一隻隻燈芯般白熱的蛇,遊走在荒棄的佛像底下,一方手機照得臉龐近乎青白的鬼火。不久,一小截一小截偷來的閃電都熄滅了,沒有人去摸摸死去的車燈的鼻息。幾乎像是移動的墓園。我不敢小題大作,去爭取一點視力(被發現了怎麼辦,我的指頭會被咬去嗎),於是屬於自己的位置上躺下,假死。   
                於是乎,我獲得了十分充足的時間去編造幾個關於去程與回程的譬喻,試圖和那偷走孩子的竊賊達成協議。由開始順流走到結束是容易的,逆流卻困難重重。要如何從結束回到開始--我想像這台滿載禮物的貨櫃、裝滿角色的電視,此時只能是一台打字機,高速公路是飛快通過其下黑色的空白紙張,故事在無意識中驚喜地完成。可是就如同這段文字一樣,逆讀時立刻就失去了意義,成了胡言亂語(我們不能向那些精巧的迴文詩計較,更別在意巴赫神妙的螃蟹卡農了)。回程只能是某種自我刪除的過程,開著推土機,把那些報廢的文字清空。可是有時還是會妄想:只要不回頭就能成功把死者拯救回人間。
                如果ABC的回程不是CBA,而是ABC的複寫,情況只會更糟。當後者費盡心思要使前者成為彩排時,才發現靈感是不需要反覆練習的,寫作才需要。它永遠是那家繁殖過剩的蛋塔店,賤價出售的複製畫,趕不上「那場本來應該屬於你的婚禮」,在家裡孤獨穿上西裝的落魄新郎。複寫紙上的旅程,開一張必要的證明:有「去」就必有「回」。有這樣的人嗎,渴望拿到複本,不是為了那幾個力道被削弱的字,而是複寫紙上的神祕香味--就像是香水專櫃的試香紙,他把收集來的複寫紙蓋在臉上,燈光在眼瞼與鼻梁間投影,被再次複寫。真可惜我沒法體驗這樣的快樂。
               又或者,當我們走過第二次的山中小徑時,總比第一次的輕易,腳程快上許多,岔路都消失,沒有一棵樹的後面會冒出另外一座小木屋,這也是回程的效果。
    對不起,我總是無法抗拒去書寫同一個方向的故事:當我天馬行空的亂想時,胡裡胡塗就睡著了。醒來時,腹內如正滾煮著湯一樣滿足暖和。閱讀燈也亮起來了。影子般的人在中繼點下了大半。去程,這個詞隱含的是歸返之必要。夢的船隻必會被信風吹回同樣的現實海岸。奇怪的是,人雖然可以好好休息,卻也可能夜夜做夢。也有一些人不斷地前往異地,成為客人,向一個迴力鏢形的「遠方」運送出去……愛情會是某種只能在異地相遇的宿命嗎?閱讀燈蛋白色的光粉灑了我一身,看來像是承受白雪的冷杉,或著將被外星人抓走的幸運兒,無論如何,都讓我成為了客運上的客人。因為感受到一股神聖的氣氛,我決定小心的翻讀看到一半的小說,消抵一些不必要的,彷彿「就此一回」的異樣之感。
                在黑夜落下的彼端,布朗總是穿著舊防風外套,在半睡半醒間騎過寒凍的平原到車站載我,彷彿是連夜在河畔架設煙火的工人,黑衣小人布朗,一邊打哆嗦一邊沿路隱型的河道旁佈設夢的機關,那些魚卵般的火藥假裝溫馴,等待被引燃--當然,我們會在家裡隔窗欣賞這場激烈的爆破,和布朗一認真,事後每每大汗淋漓、耳鳴目眩--現下他們都在黑暗裡發出笑聲。布朗和我一起移動,都是去程,他捨不得戴我送的手套,它們在車箱裡像翅膀一樣翻動著,不斷因為撞到一旁的安全帽而昏厥。
    在數日之後,或者就是隔夜的清晨,清道夫布朗就要出動把煙火的紙屑收集起來,包進大垃圾袋中處理掉,把一些還沒施放完畢的情感悄悄地撿起來。沒有人喜歡做這樣的工作,因此起床始終都是特別冗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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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針

              臨睡我坐在電腦前聽國王歌手演唱的<Die Nacht>,再次確認咬字並畫紀在譜上。小記號一隻隻困在藍墨水珠裡,釘上五線譜規畫的天空,顫動發光的手腳。但後來我卻著迷地重複播放錄音最初的幾秒鐘。他們一起輕聲吸氣。空氣退潮,另外一些漲了起來,他們全體無聲落入泳池中。就只在這裡,一點微不足道的痕跡產生了(甚麼都還沒開始,正要開始),回頭要找,已經開始--「多美啊,令人平靜安詳,那閃爍的星星,在天邊游泳……
             選了這首以及別首歌,我們的小重唱團在餐廳客串一個節目。是個不重要的小表演,也不大有人注意。我們自己也不放心上。最早,三個荒唐的落魄騎士,高中時的指揮伴奏團長,湊巧上一所大學,加上新朋友,幾句話就組了團。那時還沒有名字,黃昏時分蚊蟲四起,我們在渡賢橋下練唱,載浮載沉如幾隻孑孓。公開表演數次,休團半年,團員幾經更替,變成「指南針」,倒是山的名字留了下來。
             但它實在是個非常小而暗淡的星座:指南針座(羅盤座)。我們一次次排練這夜,團員還遲到了,缺角消隱幾顆是尋常的事。團長穩重,一個人吐出大半個夜空,我唱低聲部,伴奏小子帶著陪罪的笑臉小跑步來,身後鬆動落下一串空鋁罐的聲音。在後台集合打鬧套上皮鞋,想著以後再把歌練熟。我們都還不知道,夜裡一點跡象都沒有。(如果知道了,該要搞砸一切了吧?)
               仰躺在甲板安靜歌唱,看天空,藉聲音辨認彼此是否清醒,(可是這夜已經脫口而出,「……默默地,默默地從遠方瞧著我們」)。就在以為的換日線被越過,以為只是不能逃回前一日--事實是,我們全體通過赤道,而在北半球,就再也看不見指南針的形狀了。


------刊於自由副刊

家鼠

               那天回家,我看見母親懨懨地陷在沙發上像一球皺棉被,整個房子溢滿甜美暈眩的氣味,儘管就要逸散,最後消失的手腳還是不停地在電視櫃、爐台上走動。我不滿地看著母親,她拿起一張眼皮看我,虛弱而得意地說:就要殺死啦--。這樣不行,我說,你才會被毒死。(它們躲在夾縫裡看著。)她沒有理會,持續沉醉在這種溫柔的殺氣,感覺自己變得和它們一樣,貼近地面,沒有記憶,神經傳送一節一節的。我道士一般四方消解晦氣,打通密室的身體,屋外燠熱有力的亮空氣,嘩地衝撞進來幾乎把我壓倒在地。那頭空氣的黃金獵犬在客廳正對的母親伸舌頭,母親對它不予置評地哼一聲。
              直到最後一口毒氣都給牠咬起來扔出去,我開始思索母親這次行動。她的怨恨強烈但遙遠,她所企圖謀害的不是那終極的對象。這次行動是一次補償行為。藉由佈局,在屋子角落插秧地噴下致命毒藥,她對著廚房對著客廳對著臥室展示她的權力,為那些落空卻不消失的恐懼搭輔助支架。在這個家裡,有甚麼是以前沒有現在有的。她想這是告別一段時期的產物。她想殺死另一個自己。
                夜裡,家人縮入房間的殼中,在沒開燈的廚房,大大小小蟑螂星星般升了起來,遠遠近近附在桌上、碗櫥、水槽、天花板。我爬下樓來覓食,冰箱的燈火無預警地讓它們從黑暗裡顯露出來,全部都動也不動,被這突如其來的降臨震懾住,在原位各自發出放棄行為的反光。我龐大逆光的身體,從冰箱中取出存放食物的玻璃樂扣盒,放在桌上發出叩地一聲。它們被一下敲醒,尋覓最近的窄縫,影子般壓平進去。它們不是為了生活的食物而來,怎麼又給食物逼退了?想必母親也曾撞見這樣的情景。可是這時只剩我孤伶伶地一隻進食,附在桌邊,不知道母親會不會突然開燈,發現我其實不是她白天裡看到、她所預期的樣子?
    好久以來我沒殺過一隻,只是安靜看它們在地上悉悉簌簌地乾涸消失。此時我不禁想起它們被拖鞋碾碎藥材般,脆殼之下內臟發出濃郁的氣味:和要殺死它們的毒藥驚人地相似。他們隨身攜帶自己死亡的氣味。奇怪的是每次下藥後,從沒發現一具屍體。可能,它們艱難地爬回我們所未知的空間,堆起一座身體做成的塔或墓,避免間接留下鬼魂存在的證據;可能,它們把中毒的同伴拖拉回去,拆卸觸鬚毛腳回收身體,換一個全新的(那些毒身體如核廢料集中在一個小箱子埋起來);可能,毒藥其實是補藥,而且由它們自己製造販售,讓母親不自覺成為它們的飼主……。當我不在場時,夜的潮水將它們帶出來,就像沙灘上的貝殼一樣。它們為它們所附著的物體呼吸著。我也一起呼吸。
               我繼續思索母親的行動。這些影子不是威脅,老鼠才是她的敵人。但為什麼殺蟑螂?難道是這樣的邏輯:蟑螂多而老鼠少,大老鼠吃小蟑螂,沒了小蟑螂就餓死大老鼠--當然不是的,不過她的確有另一套邏輯:它們為數眾多的星辰,一一狠狠地捻熄,那團灰月亮的氣力也就削弱。不過沒有人看過老鼠的蹤影,所有的證詞都來自母親的目擊。脫去鞋子的時候,拎起洗衣籃的時候,找出陶鍋的時候,它以為它看到她,她以為相反,沒有一方發出尖叫,她知道這不是它的本來形貌。這是替身或出竅的生靈。原形只在沒有人注視時,在藏匿處交接或自本體甦醒。一度我甚至以為母親在說謊,只為替自己創造一個可敬的對手,又或者為平淡的生活掀一起歡騰的旋風。
              母親養成了習慣:每夜將垃圾袋束緊,將食物藏進微波爐或洗菜籃子。她把可被食用的可能都藏起來,尤其把香味消去,它聞得出。母親知道自己必須藏得更好。清早我看到這被覆蓋的一切,總感到不自在(可又覺得日日檢查籃子裡東西是否還在,是愚蠢的事情)。母親另外還有招:不定時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放置黏鼠板。所有黏鼠板溫馴地地雷一般,也成為一種家具。連鼠毛都摸不著,反倒三不五時將我捕獲,我總是無辜又充滿罪惡感地,誤以為自己是一隻老鼠。拖鞋帶上的黏膠,在四周地上留下疤痕,一張無可奈何的五官。事實是,母親必然不期望逮到它--如殺蟑螂一般--這些陷阱無非更像是想隨機黏住運氣或是其它甚麼不可捉摸的事物。
                 妹妹離家的那天,老鼠出現了。但這不是件大事,妹妹沒有出走,只是搬到學校宿舍。母親幫妹妹收拾房間,把衣服從衣櫃轉移到大塑膠袋(不時冒出幾件令她們都手足無措的小時的迷你洋裝)。這間粉紅牆壁是全家一起粉刷的,她們安靜地像是收積木般一起把這座粉紅色城堡拆掉,連絡簿、勞作、不重要的書與照片,能減省的都會自然地被消去--它們不知覺已經失靈,就像她心裡覺得這次離家本身--其實她自己也開始失靈。她親手把自己十年前的畫像拆下來,一邊囑咐務必帶齊東西;最後妹妹把(比她預想的)更多東西留下,今天開始母親會是它們真正的所有人。
               我出門上學,她獨自在家,一陣失落襲來,像是難以開口的第二次產後憂鬱。她疲倦地如產卵後的鮭魚棲上沙發。有甚麼很沉的東西從她身體裡跑了出來。日光穿過窗簾在地磚上像一條條白亮的妊娠紋。她相信這代表著甚麼,可是她試圖不讓自己顯示出迷信或戲劇化的可笑。(蜜蜂採蜜,人是歸因分類的動物)。那隻巨大的老鼠憑空出現,灰裡透著粉紅像一塊從上面被割下來的贅肉。她對自己說, 一定是這樣的--面對某些無法處理的時刻,這樣的確方便許多。母親重新評估四周,得出屋子必然沒有打掃乾淨所以長老鼠的結論。於是她開始收拾擦抹。等我回家後,母親撒了她的第一個謊--自然不是關於老鼠存在與否的事。
                捕捉行動一直沒有正面展開。雙方都沒有動作,它們都有一部分石像般暫存對峙的陣勢,一部分繼續生活--讓人以為勝負分曉,可以把棋盤收起來放一邊去了。母親和妹妹保有默契,也就是晚間通話,透過訊號的虛線,使妹妹在場。她是這麼努力地維持,因而努力讓自己不過火提出更多要求。這是這個家第一次有人分了出去……她也會感到緊張。
               但其實這一切並不相關連。我早了母親一步發現。深夜我從夢裡彈回,隨即意識清明,(妹妹搬離隔壁房間後,夜晚特別的安靜),我沒有開燈,想替自己催眠卻失敗,不明所以地冒汗。這時我聽見右上方屋頂傳來一陣詭異的翻滾聲,我突然像孩子一樣地害怕:有天使,天使在頭頂上來回走動……

------刊於聯合文學第372期

珠頸斑鳩

              不知從哪天開始,我不斷聽見「咕咕」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從屋子建構的內部搔著癢。找了很久都找不到。那咕咕聲讓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危險的震顫,打開的書頁輕輕地酸麻。有時,一會兒就停了。但當幾乎要以為一切要靜下來時,它又輕輕地開始:只在白日遊蕩的聲音幽靈。
               然後我找到它了。我掀開沾黏灰塵的布窗簾,模糊中有鳥在玻璃後,形狀像鴿子。
       烘衣機旁的那扇窗一直是關著的,霧面玻璃外裝有鐵窗。這裡這種老社區,公寓幾乎都是裝鐵窗的。舊黃的磁磚外壁,有幾處脫落,有幾處爬上植物與汙漬,家家都裝鐵窗,新的在陽光下發亮,老的粗糙的紅褐或鏽綠。一面面老公寓的牆,掛著一只只古怪的鳥籠。
               屋裡的舊沙發早丟了,分離式冷氣也安上了不少年。窗外的大菩提樹,在某次大颱風過境後,硬生生被連根拔起,橫倒在大馬路中央。我記得那個早上,好大地轟地一聲把左鄰右舍都吵醒了,汽車警鈴大作,樹已經無可救藥地倒了,滿地都是青紅色的葉子。後來,房屋漏水,裡裡外外重新粉刷了幾次,壁癌都給拉平。我幾乎錯覺自己已經搬離從小居住的屋子。但從外面看還是一樣的,一樣的老公寓,安靜的鐵窗像黃色牆裡伸出的手爪。
                但為什麼要裝那些鐵窗?小時我問媽,她說是怕我從樓頂掉下去。有人裝鐵窗是為了防盜防小偷。但我不敢相信我住的地方,小偷會願意飛簷走壁而不破門而入。我想我等待不到那天:擠到窗前,偷兒像蝙蝠一樣掛在鐵窗上,帶著苦瓜臉和我對望的時刻。
               我覺得鐵窗的裝置是為了怕住在裡面的人,哪天突然想飛出去。
     可是窗子從來不開,連透進來的光線都陷進牆縫裡,被漠視了。但自從牠出現的那天,我便一刻不得安寧。我已經知道牠不是鴿子,我曾經在打開窗時,看到牠逃離的背影。牠還是怕人的,我只要在窗前晃晃,甚至不用敲打玻璃,一個人影都能嚇走牠。
               先說,我不是個討厭動物的人。一開始,我甚至樂在其中,躡手躡腳地接近牠,看牠。但隔了一陣,牠並不像其他鳥兒,自然就散了。牠三不五時就來,頻繁地讓人心慌。牠不躁進,無聲無息就出現在鐵窗裡,呆板地發出咕咕咕的聲音,一動也不動看著我們家裡。
               但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是,當我認出牠不是鴿子的那刻。鴿子有親近人的平安感,我小時也常跟牠們玩的。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牠是鴿子--直到我打開窗。我看到了。那刻,一陣失重的噁心感從頭澆灌下來,彷彿它是在那刻才進行可怖的變形。那串密密麻麻黑白相間的斑點,讓我有種先天上的懼怕。那窩黑白斑點在我頸後彼此不斷堆疊,像一窩落水的螞蟻,不斷攀到彼此身上。
              那些斑在我的頸後揮之不去,彷彿是我被標記了某個字號。我怕被別人認出。
       我希望它就別再找上我。我背對著窗戶關上門,開始埋頭做事,但那一聲聲咕咕若有似無。有時甚至從我的身上發出來。我封鎖在房間裡,開始因缺乏日曬蒼白。我忍耐,忍著不去掀開那扇結痂的門。門縫就像還沒翻開的紙牌一樣,散發著詭魅誘人的光。它又在那扇鐵窗上站著。我知道它在等我。
              布朗在樓下喊我,我抓了安全帽和鑰匙砰地一聲把門帶上。我們要去墾丁,途中他載我繞去他舊家附近。但我們沒有要騎近的意思。認識到現在,我只去過他在外面租的房子,一個人住,三四坪而已。同層的鄰居互不熟悉。鎮裡房子大多不超過四樓,天空顯得很低很廣,淺藍近白,漂洗很多次的床單繃緊的樣子。他水藍色的機車在巷弄間穿梭,正中午,鎮裡的人都不見蹤影。這裡的房子不像我熟悉的地方:它們全是閉著眼睛的。電線杆很高,電線劃開天空,很多功能不明的招牌放置在不顯眼的角落。布朗一直講個沒停,在鎮裡晃過來盪過去,經過好幾次檳榔田,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塊。有些水溝沒有水溝蓋。布朗說那些搭在樓頂的小房間是鴿舍,他小時候也養過鴿子。所有的鴿舍像是一戶戶鐵皮的瞭望台。我沒有聽見鴿子叫,也沒有看見鴿子的身影。在陽光底下,鴿舍恬靜的反光,我們的安全帽都在發燙。
               布朗養的鴿子現在都不在了,我沒多問。當然,更沒有問鎮裡的鴿子都哪裡去了。看得出來布朗今天很開心。他說他想要和我找房子一起住。哪裡都好,不用大。我說,不是這幾年的事,但也忍不住笑了。陽光下,我們赤裸肩膀曬著,連同我們的表情攤開來曬著。布朗待我柔順,但他不像鴿子,他不是那種成群出現,輕易喜愛麵包屑的傢伙。雖然,他也可以為簡單的麵包高興半天。我想這就是我想講的意思。
               我知道牠不會輕易離開鐵窗。我發現牠不是一隻,是兩隻。但牠們一輪替起來,我分不出誰是誰。我習慣我的房間,但又覺得它不如想像中安全。或許要好幾年後,我才能搬離這裡。那時候,這屋子會有甚麼改變嗎?我的房間可能會被收起來,但鐵窗還在。這幾年它不知覺成了屋子的一部份。
                牠越來越不怕人,甚至,當我把臉貼在玻璃上,牠仍然無動於衷。我猜不透那圓眼睛裡轉著甚麼計策。牠看得見自己身上的記號嗎?那複雜的圖騰在我的腦中像疾病一樣變化形狀;每當牠降落時,我便感覺自己與牠之間產生了某種關聯……
               ……不間斷的催眠。我穿睡衣,在窗下等待。日光從窗外透進來,我看見牠站在那裏。我突然想好好嚇嚇牠。我猛然刷地拉開窗戶,蒼白的指關節用力地都發白了,灰塵在空中呼地散開成發光的小粒子。啪啪啪--牠驚恐地亂拍翅膀,撞到鐵窗,掉下來,飛起來,又撞到,歪歪斜斜地出去。不再回來了。我害怕地發現自己帶著勝利的微笑望向窗外,鐵窗在我的臉上映出一格格精細的影子。
              布朗,我到底幹了甚麼好事?

------刊於自由副刊

蚊子

              有一天夜裡,你如幽靈般前來。沒有事先打過招呼,直接到了我面前。
          「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我說。
               你在我頭頂上飛旋,像在斟酌要怎樣靠近。或許你無意靠近,只是習慣這樣飛,過一陣子也就不會這樣了。天氣熱起來就是這樣,好些本來在暗處安安穩穩的事物,四下無人時就騷動起來──熱只有發汗的人自己知道。
             好像瘦了。我在黑暗裡看你,覺得你看來挺悽慘的,過得應該不怎麼好。心疼歸心疼,但心底卻是開心的。你瘦到只剩黑色的影子,連影子都要變成細線,彷彿只帶了一些重要的記憶出門。飛起來更輕了,你怎麼會是這樣子回來?夏天開始之前,你又到哪裡去了?
               忽然你在我耳邊稀哩嘩啦說了一長串話。可我沒聽明白。
            「怎麼啦?」我說。你卻不說話了。好漫長的等待,好像我專門是為這個等待而躺在這裡的。我倒想聽聽你要說甚麼。在自己熟悉的房間裡等著那已經出現預兆的事情。這與我之前的等待是不同的,原本我不抱期待──這張床也不留甚麼痕跡,床單是換過的,夜晚像是為了下一個睡眠而設置。但你卻又回來了。回來了卻不說話。我不知道是你不愛說話,還是如今你的樣子讓你不知如何開口。
                鳥籠開著。那天,我如往常一樣留下飼料跟清水。這籠子很奇怪,空隙很大,門也容易鬆動,你平時是獨立進出慣了,細細的灰黑欄杆像花萼一般,沒多大作用。平時我常跟你說話,也喜歡看你喝水的樣子。我常常說,該放你自由,孤單的一隻實在沒有道理,雖然我很願意陪你的……即使我睡覺的時候也是孤獨的一隻。那天並非有意,籠子的門忘了帶上,你看似不在意的打盹。我有注意到這事,不過想這也沒甚麼大不了,就胡亂睡了。我想我對某些事情太有把握,卻因為這樣的自信,弄了不少誤會。我猜想沒甚麼大不了的事,結果卻不是如此。我沒有真的了解你,了解我跟你的關係。以為隨時就能聽你唱首歌的,雖然你只是叨念了幾句。
                我不知道你還會回來,我知道你還是你。你就算羽毛掉盡了我也認得出來。我還是能靜靜的看著你飛,不能干涉你飛行的路徑,也不能揮動手臂騰空起來。從沒想過飛走,因為飛行的目的我以為我已經明白。這樣也挺好,即使有些差別。
               突然心底一狠用力把你打死。
               打開燈一看,你肚子裡沒有我暗紅濃稠的血跡。

    
------刊於自由副刊

細線

              背著母親隻身南下不是第一次了。顛簸五個小時、半睡半醒間,手機持續來電(晚餐時間到了?)。我沒有接聽,不安但滿足地忍受口袋裡的振動,那隻不斷想竄上我胸口而失敗的小動物
               半夜抵達住所,布朗先去洗澡。我查看記錄,line了她,說在學校抓螢火蟲。(或許,我沒有察覺自己正嘗試用荒誕的理由,間接地表白?)幾乎在下一秒鐘,幾封訊息彈跳出來,母親顯然手著這條細線的風吹草動。「和媽就這麼沒話講?」母親顯然不知道,這遊戲先剖開的人注定輸了。
               她不放棄地傳來一連串貼圖。我回應了。就在這些面具般的貼圖裡,母親到底想說甚麼?我們輪流擺出一個個啞劇姿勢,每次定身都哀傷,神祕,懇切。
                沒留意水聲止住。一抬頭只見布朗光一身子水珠,瞅著我不知多久。「誰?」媽,我說。布朗滿腹狐疑,一把搶過手機,又不看,背對我吹頭髮。想來我們都是迂迂迴迴,從來不是一條直線。可又絲毫不敢鬆懈手中僅有的細線,布朗和母親一起湊上耳朵聽。布朗躺在我的手臂上流口水睡著了。

------刊於自由副刊

圍巾

         一條藍灰色的長圍巾,塞在隨著腳步而上下跳躍的鮮紅色背包裡,像一隻蜷起身來的寵物,在搖晃中不小心睡著了……。街上,你跟一般的行人沒有不同,沒有人看得到你包包裡的物件,或者知道你不尋常的寵物──頂多多看你一眼,因為你是個趕時髦喜愛鮮明色塊的漂亮男孩。你俐落的短髮,俐落的短袖T恤,俐落而無意的笑容,使街上偶然看你一眼的行人都感到世界雀躍了起來。街上沒有人能夠發現背包裡的圍巾,就像沒有人能發現別人心中的秘密。
               你到家時,爸媽都不在,但仔細想想應該是他們已經睡了,於是你摸黑而敏捷的逕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幾年,你們只見過彼此幾次。你還在床裡因為兩三點熬夜上網而呈昏迷狀態,他們會起來煮咖啡、烤土司,然後分別去上班,以前他們會留一片土司在烤箱裡,但發現你從不理會後,某天,你突然注意到烤箱仍是熱的,但裡面一片永遠完整的吐司卻消失了。而當你難得回家時,他們的房裡總是靜悄悄的,連電視的聲音都沒有,但你知道媽沒有這麼容易入睡。你突然覺得通往房間的路很長,家裡怪空的,橘黃色街燈的光昏昏地參差地落在餐桌上、背包、你左半邊的臉上。在你的房門上你幾乎要錯認出一組房號,一間第一次入住而此生不會再下榻的廉價小旅館。
         鎖上門後坐在床上,你把鮮紅包包裡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出來:一台類單眼相機、鉛筆盒、毛了邊的行事曆兼筆記本、怕無聊而隨手不離的小說、圍巾。這些東西和紅背包、和你幾乎是共生的。除了圍巾。你的包包裡幾乎不曾被其他物品占據的。這條半新的針織藍灰素色薄圍巾,因為塞在底層而產生些許皺摺。這不是你的圍巾。你有些莫名的興奮但又手足無措(這時候他該不會已經發現他的圍巾不見了吧?)。索性去書桌玩電腦,但所有你所著迷的快速訊息、奇幻遊戲、甚至色情影片,此時都欲振乏力,聚在電腦前,用各種色彩的眼睛迷惶的看著你。而圍巾像條溫柔的蛇,悄悄游進你的心,絞得又痠又麻。關掉電腦,在床邊有些出神。那不起眼而柔順的表面,幾乎無聲無息,也沒有鱗片。你覺得它是隻睡著的寵物,蜷曲的姿勢讓人不忍驚動,而你卻想照顧它,又不知道怎麼做,只能傻楞楞的僵持,吐不出一個字來。這些皺褶是如此脆弱,你深怕碰觸了它,它就永遠無法再呈現這樣完美而自然的皺摺。它隨時像是要害羞地閃開你的目光呢!又這樣坐在它旁邊愣了一會兒。
                這不是你的圍巾,但你熟悉它就像熟悉它的主人。(他怎麼沒有打來?應該是還沒發現圍巾不見了吧?)你對圍巾說你擔心東窗事發,但又期待被抓到的快感。以圍巾的觀點,你的秘密自然不會被洩漏出去;但以寵物的觀點,你就得戒慎恐懼了。這鎖了門的密室之中,就連獨白都是屬於預謀的獨白;你俐落的頭髮就像你俐落的話語。突然有股衝動,你跳起來拉開衣櫃的全身穿衣鏡,把圍巾圍上,第一眼你覺得自己看起來還不錯,調整了一下圍巾的皺摺,再仔細端詳一番,這條略寬的素圍巾讓你顯得有些女性化,存在某種不協調感,但在他身上卻是極好看的,優雅,自信,又帶點俏皮。你換了換角度,對鏡子稍微擠眉弄眼一番,圍巾的邊在嘴角搔癢,灰色讓你的白皮膚更加蒼白。你不自覺得又撥了撥瀏海。
               隔天早上,你要離家之前,突然想起要「怎麼處理贓物」這個問題。第一個想法是把它塞回你鮮紅色的隨身背包,但你隨即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你無法適應這個新成員(或是異物)占據你所習慣的空間。於是你想到留在床上的棉被堆中,但又怕不管是家中哪個成員有意或無意的「闖入」房間,這個新陳設在亂七八糟的床鋪仍刺眼異常。你猜媽在你不在時還是會忍不住進來幫你整理房間,而每次你都會有一批物品再也找不到。有一瞬間,你感到焦躁憤怒,覺得這是個多餘的燙手山芋,就像你朋友衝動下認領的一隻醫療開銷龐大的愛滋小貓。圍巾沒有嘴巴不會辯護,卻點燃世界所有的眼睛窺探,所有的耳朵竊聽。但就只有那麼一瞬間而已,隨即你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對一條圍巾生氣,像個不懂事的幼稚小孩,不懂勇敢也不懂愛──它是這麼的柔軟,這麼容易弄縐,而且用它薄弱的身體努力地守住溫暖……
        最後,你把它折疊後塞進衣櫃裡最角落的底層,然後將你的襯衫覆蓋在它上面。一如往常,在你出門前,爸媽早就出門了。今年是暖冬,出遊的日子也就變多了,你暗暗希望時間跟季節可以被趕在後頭。只是,不久後你發現,你越來越常在掛掉電話後才想起忘記要說的話,這些話造成當晚無法順利入睡。就這麼一個冬天就完了。你收拾一些基本衣物,搬回宿舍,後來也逐漸忘記圍巾的事。(他始終沒有發現圍巾不見了嗎?)
         再次回家,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你回到家裡時,爸媽應該都睡了:因為門縫裡黑漆漆的。上完臉書,跟幾個損友屁話幾句,然後走去關燈。睡前你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一個味道突襲式的鑽入你,它曖昧的縈繞著,一絲一絲,極淡的,一針一線地鑽入,你的眼淚早已不爭氣的湧出,柔軟的灰色的,他的圍巾──他的圍巾!你痙攣似地跳起來,把鮮紅背包的東西倒了滿地,發瘋似地拉開所有的抽屜與櫃子。它竟然不見了!該不會媽……,你感到背脊竄起一陣寒意──不會的,書桌跟床鋪都還保持著雜亂的狀態。你像隻無頭蒼蠅在房間各個角落亂飛亂撞,床上地上堆積起各式各樣未經排序的日用品、紀念物、回憶。就在這時,你猛然煞停在半空中:你知道它在哪裡了。拉開衣櫃的大穿衣鏡,你看到自己狼狽的又紅又腫的眼睛,然後再推開穿衣鏡,看到你的襯衫整齊的疊在那兒。你伸手過去,碰到襯衫溫柔的法蘭絨材質,你突然猶豫了。你感到害怕。
                 就在過去的那個早上,天還沒亮,你盥洗完畢,坐在床上等時間過去。你的紅包包裡裝了兩份早餐,說不定到約定的時間,早就涼掉了。在你出門時,爸媽都還沒起床,你留下字條:今天跟同學去烏來玩。你愛往外跑,而且總是「跟同學出去玩」,說不定爸媽早就有些懷疑,一想到這,你有點小小的窘迫。這次去烏來比任何一次去烏來還熱,爸媽也曾帶你來過幾次,你似乎瞥見小時的你穿梭在賣山產的老街、台車之間,一路丟下像溪水般的笑聲。他怕熱,把圍巾拿了下來,要有帶包包的你暫時保管。櫻花紅了滿樹,更紅的是你的背包,在步道上隨著腳步跳躍著,彷彿一顆雀躍的心臟。在碧潭分手時,他忘記跟你拿他的薄圍巾,而你卻是故意忘記的。
                當晚,就在你從身上拿下圍巾後,你把穿衣鏡關起來,仰臥在床上。那條圍巾躺在枕頭旁,你睜著眼睛,無法入睡。圍巾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而你卻輾轉反側,棉被發出震耳欲聾的沙沙聲。你像一條圍巾癱軟在床上,而圍巾像隻溫馴的夜行性動物。你翻了個身,用手試探性的碰了碰它,你可以感覺的到它的溫度與氣味,像編織般,一絲一絲,極淡的。你開始用手指慢慢的感覺它的質地,你摸到櫻花的紋路、笑的紋路,在溫泉街他狡黠的笑了起來,它是一條繩索讓你篤定不再在黑暗或夢境中走失,不再回不了家。你將圍巾抱在胸前,頭深深地埋在裡頭,每根手指都緊緊抓著,彷彿擁抱自己。

------獲道南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絕交書

        深紫色午夜,我再一次孤獨地望進那水井中,一具全身赤裸的屍體猝然浮了出來我的雞皮疙瘩像蕨葉背面的孢子排隊,那無名屍沒有臉,但我認得那身形,浸泡在水中起了變化,上面有他的字跡,這是一封絕交信
               難以置信,竟還有人在這年代以字絕交。在一個怨恨幾乎容納不下小房間,他痠痛的手指恨恨地落在鍵盤上,像梅雨季鐵皮屋頂的呻吟。更不可置信,我居然不是這信的收件人,臉書裡他一律代號稱之,抹了名姓,把那老派的方式移去:臉對著臉的,話對著話的,一刀兩斷;桌椅都背著我拉走了。最恨是那圍觀、陌生臉孔的群眾,接連從各地升起,覆在這私人的身體--我們過去的對談--之上,而它居然因這些蟲的親吻紅潤起來
    遠遠地,我聽到一些朦朧的喊叫:「謀財害命啊……」我沒撈起它,天亮時,井裡空無一物,井水甘甜。我並非無情,無情是他翻臉如翻書……

------刊於自由副刊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88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