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那蒼茫的口腔內
已經說不出口,於是就汽化了
那四面絕壁的山,僵硬的舌頭
突兀直立的牌位
上面該鑲嵌兩架電梯
輪流閃過攀升的數字,不很確定的
如燒出紅與黑的碎紙片往上升
上面還攀附許多人
大部分是兀鷹,但都是沒有臉的甲蟲
頂端有一罐甜蜜
都上去了。平台上無止盡奔走的
是主要祭品,大紅盤子
黑色聒噪的長羽毛。
巨大幽閉的鳥籠,把他的遺物
定時兜攏,餵食。
線香依序點紅一輪寒暄
紅就要吃完了,再挺身
咀嚼一番。滿石頭地都是灰塵的癌
但還能再上去。鳥籠的絕壁
是細長高聳的喙,裡面的蟲
螺旋排列沿著舌頭
咒與經文都被雨水蝕平了
念珠在口腔裡來回滾動
就更高了,那無言的禱詞
爐中沒有形影,煙前進的孔隙很窄
就要上不去了
提氣縮小腹就要化身
一根根沒有眼珠的蚯蚓鑽出地面
喙的頂端是塔,塔頂鞋盒大小的
祠堂。你們排隊領取折價票劵
八角型樓梯,翅膀都收歛起來了
規律笨拙的金屬聲,前面這隻踩
後面那隻的根。至此
只剩一整列的腳,環形的隊伍
不小心錯過他,踩翻裝便溺的器皿
注滿濃痰的管線。在那盡頭的地方
他不會說話了
你們也不會說話了
巨大的口腔永遠不會閉上
兀鷹在牙齒縫隙間飛翔
來回索巡。但他不在那兒了
不在那高處,舌苔遍地的高原
他只在更深更深
舌頭的身後,那沒有底的黑洞裡
去年過冬的友伴在哪裡呢
那一起晚餐,一起舉杯
敲一下,金色的啤酒
順著那些不同主人的手指
接近我,也接近你們
我感到緊張
金色就要碰到我們的衣物
最初,我先舉起蠟燭
照明一個湊巧被碰撞凹陷的地方
那神祕的月份
被震盪成一個洞穴
你們探頭向內望
我也向內望
有時候我徵詢同意或許可
有時候不
有時候一起感到醉意
誰也幫不了誰,除非在舉杯之前
都已經說好:誰的杯子
要放在誰的旁邊
誰負責收拾餐具
誰輕輕的為他蓋上棉被
在那湊巧凹陷的床
最初,是他先舉起杯子
說:就在此夜!
除非,不約而同
感應到就在此夜了
然後連說話都不自覺的傾斜
有時候也奢想一些
不曾拆開就交與別人的禮物
或是包裝過程中
才忽然想占為己有
(去年的日子現在都在哪裡呢)
你幫我做了訂位
用我們都不認識的名字
有時候你留下一些秘密
有時候不
秘密也是一種禮物
你知道舉起的時刻
就是交換的時刻
我們一起布置了房間
一起準備了餐點
在洞穴的邊緣
掠過幾隻天使
都是月亮所祝福的
啤酒也是被祝福的傾斜
也是我們被祝福的
被祝福的神秘的盡頭、邊緣
都準備好了
都說好了
飯後,拿出要送給彼此的禮物
那一起拆開,一起拿出來的
友伴一起高聲說:就在此夜!
(去年的手指停留在哪裡呢)
你們望向我
我也望向你們
之一
夜晚是一尾黑鰻魚
窩在宇宙的河底
其中一枚石頭是我們的地球
沉落的橋在河底扭動
彷彿一名溺水者
泥沙與氣泡如行星
繞著他的臉
總感覺另一名自己
沒有落下水來
那座橋多麼憂愁
趨身,凝視天空的裹屍布
眼睛對著眼睛
我們的地球被拉成平面
也會是一條河
打河邊經過的人
都要剪斷燦爛的水面
夜晚就是這樣的一把剪刀
之二
通過魚的嘴進入夜的脾胃
騎車過橋
魚刺形橋身不帶血肉
橋邊好大的一隻貓
在枯萎的水邊
是芒草與太茂密的黑暗
意味深長的蹲著
橋下
牠的瞳孔在河面放大又縮小
那看不出飢餓或飽足的
月亮在河面上起浮
它看
是誰從橋上經過?
(一條細而發痠的筋懸宕著
我們騎獨輪車過鋼索
拉伸橫跨兩岸的大腿與小腿
一併沉默忍受與共享
從甲地到乙地
必要的運動與疼痛)
橋頭,併攏一箭穿心而過
我和你輪流
不斷穿透彼此
經過一盞燈
就吞吃彼此一次
箭形如魚,鋒利見血
我扣著你的腰精實地運動
可是在移動中
又維持端坐放鬆的樣子
貫穿其中的愛情
是白而且硬的脊椎
在完全通過之前
風是帶磁的針
從未來不停投射過來
一些刺痛我們
一些
附著我們,如銀刺蝟
1
那些他所愛過的人
在記憶裡排列成行星
以不同的週期、軌道
互不相涉地
如天使光環
如群蜂飛旋
他憂愁多皺摺的腦袋
是一朵複瓣的花
當最初至最後被觀測到的
一一到齊
他關掉那隻發光的眼睛
在冰冷的激流中
橙紅的魚卵
忡忡地滾動,埋在襪底
頑固多疑的小碎石
還有那碩大無朋、無以名狀的……
在他愛過的人裡
將有一位被除名
2
可是
排隊等待審判的行星隊伍中
揀選水果的手,掂掂重量
以猜擬甜度與水份;
撫觸碰傷或蟲咬的表皮
還不知道,你也不確定
「我是不是那幽靈的眼球?」
投影出所有比他大的
眾神,司戰爭、愛情
通商與偷竊的信使
站在他的身後
站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
矮小而瘦弱
冠死亡的名姓
替他朗讀
以冰、岩石與陰影
關於他愛的人的一切
一切。你
讓他看見所愛所
厭惡
每個人。
那沒有顏色與數字的母球
最初,只是啟動的瞬間
運行在所有球之外,最終。
入袋只是其中一種失誤
在天鵝之巢中下一粒野鴨蛋
3
飛越你
飛越一粒矮鳥蛋
飛越一名次情人
飛越電影院
飛越整片星空
飛越模擬它的撞球桌
飛越
或是由你彎下身來
讓他能飛越過去
1
在某間服飾店裡
我被比較大的身體擊傷
塑料的模特兒傾倒下來--
他的五官如沙灘上的貝類
在海潮中鋪排中
時隱時現
隱去有時
臉又是一顆乾淨的蛋
傾倒下來--
或許我能偷天換日
取得那身
不斷交換身體的衣物
一些非賣的樣品?
倒下來,我的仇敵
我們的關係不就是台洗衣機嗎
把口袋裡的硬幣取出
投入另一河道
在不同的流域翻攪
硬幣也是流水
衣物扭轉出痛苦的表情
我恨試穿後有緣無份的衣服
我恨沒有分類過的洗衣籃
恨你(或者我自己)投入的銅板不新
那隱身當季時裝
不斷被衣物安可的身體
就要擊傷我,好像我們自願擁抱一樣:
一種報復性質的善意
2
我被比較大的陰影擊傷
被尺寸不合的大衣
遮掩,被天狗吞吃
我,一枚光裸的月亮……
輕輕被天空的快門吃掉
被地球的陰影……你自窗口架設望遠鏡
觀測硬幣的消隱;
你的眼睛在井底置換了它
觀測鏡子
被摺進試衣間的門縫
觀測蛋
如一顆心被黑暗碾碎
(如一顆心在黑土分解)
3
難以舉起的過去事件
反時光的重力
如一隻巨大的黑鳥
來到我的上方--
太陽,午後唯一的井口
雲朵砌高高的石磚
天使搭好幾層啦啦隊金字塔
直到黑色的桶子從天而降
就在此刻,我看到
你在前方不斷地脫掉
我在背後
愛你愛過的人
拿走你的衣服
分類,清洗
卻誤闖你的航線
平穩通過城市上方
如粉筆勾勒布匹
剪開的虛線
被比較輕的說法擊傷
被剪成兩半
做成不同時地的兩件衣服
被相異的命運撫養
那貌似衣架又似鳥的飛機
此刻平穩地來到我的上方
就像穿越時間
把洗衣機的想法
放進服飾店的空間
將我突然蓋上
可是親愛的,你確定必得如此?
假使愛--越過頭頂,越過你的手套
越過球賽的領域--未爆且溫馴
野兔般深埋你身後的草地
假使它像一顆蛋,連自己也不知道
將被哪隻母雞生下來
那不就是你急著想擺脫的
愛的命運嗎:假裝石頭的球
未變態成佳餚的幼蟲
它注定無法永遠保持原樣
但都有金黃的心
是順序困擾你嗎?
你設想沒有烹煮之前食材的模樣:
胡蘿蔔是胡蘿蔔,蛋是蛋
兔子是兔子:兔子吃了胡蘿蔔
或炒成一盤胡蘿蔔炒蛋--
總有誰的飢餓被滿足了
然而,以為自己是愛的
那顆球,收斂無數星系火藥
羞於伸出線引--
它以為自己敲開
所流出的是分數,它無意啟動場上
一連串連鎖的運動,如某顆星
無意走入哪塊天空
牽動了誰一生的命運
如何,親愛的,讓你了解
(你正揮手驅趕我譬喻的野兔)
你固執得像一顆未爆彈
像胡蘿蔔般倒著長的火
--必得如此?越過頭頂,飛離手套
尋找手指的起源:或許你會找到
從母雞崩塌的黑洞裡誕生
那沒有愛情的純粹的飢餓
(會不會我們並不在同一個故事中?)
回到故事而非愛情的開端
如何可能,親愛的
如果我們的故事從來就只有愛情?
------刊於聯合副刊
之一
他小時候
蒐集玻璃彈珠
他想像一些飛快滾出的月亮
通過遊戲機台
他想像
刮痕玻璃裡看不到的位置
也想:口袋還有多少銅板
如開獎的彩球
命運也在口袋裡不停滾動
他摸摸口袋
小時候不窮
遊戲不窮,玩伴
一個接一個:
後面一個擠掉前面一個
認真想取出來
或用代價交換
資格取消也是一瞬間的
相同人臉的銅板
躲到彼此後面
連月亮也都只有一面向著地球
他想像自己
用手指遠遠把它撿回來
放在手心上
一顆藍色鴿子蛋
握起來,把它從世界隱去
形同閉上眼睛
自鳴得意的時候
眼睛正開始月蝕
之二
當霧從乾枯的河床流下,在山坳囤積
當冬天從泥土裡滲出來
擦去我的腳印,重複蚯蚓做的事
畫一些掩飾的圖型
只要一察覺寒意
記憶就被掐成一小段
種在積水的山坳;察覺寒意
後腦杓便出汗如水蛇
水蛇游走在黑色草莖底
這時,我是被蚯蚓犁過的土壤
不可置信,也無法否認:
那再也回不去
讓人後悔的夜晚
月亮也是用同一面看著我
之三
上山的時候,一般建議走這一面
如此,你可以看到秋天轉身離開--
菅芒的枯草色,由紅轉白的穗
長在地表的這一面;根,另一面
一般情況是看不到的
洗衣服的時候,不嫌麻煩
就翻面吧,保護比較甜美的那面--
背向太陽,內向而滿臉陰影
在果核的裡面;你裸露的身體
圖案是看不到的
照相的時候,多數人習慣轉右臉或
左臉,比如你,就是習慣左臉--
面對未來的凝視,由白轉紅
那時秋天才剛到來;一切過去的時候
我會把你翻到背面
之四
科學家告訴我們:
月亮只有一面向著地球
那麼也請告訴我:咖啡在櫻桃裡
是甚麼表情,櫥窗蛋糕在烤熟前
是甚麼顏色,告訴我
當人們因為工作而離開時
他們的貓都在做甚麼,牠們會想
那送飯的傢伙
去門的另一邊幹嘛,還是
乾脆變成另一種生物?
非常可疑的是,每天通勤時
都是同一節車廂停在同一扇門前
還是,不容懷疑的
即使彼此掉包也不可能有人發現?
車廂會發現,今早某某人
因為昨夜不新鮮的海產
遲到或早退了嗎?
如果可以的話,家庭主婦們的少女時代;
如果可以的話,她們丈夫十六歲那年
初戀情人的少女時代
不用告訴我如何生孩子而保持童貞--
告訴我,孩子如何能夠生孩子?
若不介意,說說看,失業的科學家
做了街頭藝人還是電競選手?
當你等著咖啡、挖下蛋糕
一本正經地說:
「無論戰爭與和平
過去與現在,你如此深愛著我」
如月亮只有一面向著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