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4日 星期日

聖誕頌歌

那初冬降臨的精靈,讓我為你寫一首頌歌

1
夢的頂端破開                  
從外面進來的夜開始落雪
日期近了,夜如果實熟成
黑的羽毛開始落下
從禮物的外面
內裡是還沒張開的睡眠

棉被是紙,可以摺成各種鳥
各種獸與天使
模糊的山線與谷線
該順著折回去嗎
湊出手足,重現
童年在街角相遇的那隻猛瑪
還是該抹平它呢

只是銀色的靈魂已經離開
睡眠填充的被子
天使被粗糙的重複印刷
殘影的光環,交疊又散開的
複數的翅膀與手腳……           

此時
一個聲音如一杯打翻的水
離開杯緣,柔軟的變形
在落地前進入我的夢境
                          

2
抵達睡醒的旅途中
透過玻璃窗與鏡子擴音
一線聲帶有四部和聲
所有的團員都告假
夢裡的人口是可數的
窗框的縫隙還顫抖著
精靈的泛音。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我們夢裡的聖誕

潔淨的合唱團員
離開時把教堂鎖了。
我們貼著彩繪玻璃向裡面看
兩團白色的星辰漲漲落落

離開時
樂譜已經開始燃燒
那些火特別美,有奇妙的音色

聽火離別的合唱吧
親愛的精靈,這難得的溫暖
我們是幸福的。                                  

3
精靈說:「請你纏繞我
用彩色的鍊子綑綁我
當你將電導入
我會妖冶至極
我會火樹銀花的亮起來。」

4
空心五度有門
站在頭皮上
光浮在拱頂像一層膜
鳥雀從中跳躍過去

禮物的盒子有門
門裡面,我們是暗的
用聲音辨識色彩,用火
用我們僅存的一些小快樂
牠們不需要咀嚼白色的草了
穿越無數隱型的門,用那種姿勢
優雅的遊街

你也有門,通往純白色
門與門彼此相對
都已經打開了
                                    
5
大雪淹沒夢境
你安靜沒有呼救
無視窗外即將壓垮房舍的冰
那固態的帶有敵意的水

門突然打開了
村裡完全通電,教堂沉沒成地窖
夢的頂端破開
一個巨大的我正望向裡面

你不可能是天使
光華的袍子都不合身了
你沒有善意的笑
是冶遊的快樂    

5
就要過去了,精靈
我沿途留下麵包屑
時間亦步亦趨,用喙
一粒粒啄食起來……                       

------刊於幼獅文藝雜誌

2017年7月31日 星期一

丹利(下)

               我們和這台破車蜿蜿蜒蜒的繼續往上,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腳與車身,怕任何一部分凍得掉在後頭。連人帶車衝進白霧的嘴裡,若隱若現的山頭斷了腳,懸浮在霧中。心吊起來時,興奮而悽惶,但又說不太明白。
             白霧裡沒有任何動物,四周只有乾淨而暴烈的風聲,隨著我們不斷地穿透而沿途揚起。山裡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灰藍色的鳥兒,老鷹,長相怪異的青蛙。我們丟下的聲音馬上被藏起來了。明明有路,卻有一種從來沒人經過的感覺。
                 前面是整排的芒草。停下。前面出現更大片的芒草,整座山都長滿了,正對我們,它們安靜緘默,像霧裡的古戰士。只有路的左方單獨幾株芒草,後面白茫茫的不知多深。右方是兩座山間的山坳,隱隱有一條泥巴路,兩旁也都是芒草。你戴著安全帽,自顧自拿著相機就往裡面走,地上的枯草莖全是濕的,有些地方還積著泥水窪,你的鞋子踏在上面發出脆脆的聲響。我只能看到你的後腦勺,你把擋住路的草撥向兩旁。你停下來,叫我回去拿另一台相機。我回去時頻頻回頭,怕你也被藏起來了。你的車在路旁孤伶伶像一隻忠犬。我不敢久待,你就快被掩沒了。
                  你拍那些芒草。我不覺得芒草有甚麼好拍。山谷裡都是芒草,沒別的。路越來越難辨認,上面籠罩的薄霧帶淡藍色,像欲言又止的眼神。還好你停了下來,被高過人的草環繞。我拿手機拍下你的背影,你沒有發現,繼續拍芒草。有一種偷東西的感覺。人花心思去偷的大多是一生再努力都不能擁有的東西。只有這樣才行。
    回到車上時,你說:「為什麼芒草都變紅了?」
          「不知道耶,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但芒草在風中更紅更紅起來,在藍白色的霧中搖曳著。紅得讓人都難過起來,從每株芒花的末端滲出。  
               我們直接往更高的地方,不再回來。
             上面有座停車場。停了兩三輛汽車,卻不見人影。兩隻雜色的流浪狗徘徊,有路燈但沒有亮。地磚縫裡探出一些草,空氣中混有草和狗的氣味。遠遠又有兩隻狗從霧裡走來。我感到不自在。遠方有間廢棄的建築,警備室裡頭有充斥霉味和尿騷,裂縫爬有黃色的地衣。鐵柵門上鎖了,我看不出裡面是幹甚麼用的。
             當我回頭時,卻沒看到你。瞎找一陣,發現你蹲著,那些狗圍在周遭,正前方是一隻純白色的,你正從鏡頭裡深情地望著牠。我遠遠看到你,想衝過去把野狗趕走,但身體卻定住了。我看著你,你看著牠,僵持不下。
    結果牠先掉頭走了。我鬆了一口氣,卻又感到沮喪。就在這時,我看到牠的另一隻眼也是白的──一只瞎掉的死眼。牠若無其事的走開,其他狗也隨之散去,就像憑空消失般。
                  你說牠美極了。
           「你有看到牠一隻眼是瞎的嗎?」我說。
          「在我的鏡頭裡看不見。」
             你不喜歡拍人,這和我不一樣。可能,我唯一在意的是人。但你喜歡狗,只要是狗你都拍。這也是相處一陣子後才知道的事情。
             「你會記得在哪裡拍到這隻狗嗎?」我說。
                  「可能不會,」你說。「照片好看就好了。」
                  我知道啊,我知道你會這麼想。
                 停車場似乎位在一個很高的位置,出奇的冷。雖然路還繼續往上,但我們決定下山。
               下山的路很順暢,破車流利地滑行,劃過一個接著一個的彎。越來越快。我們好像長了紅色的翅膀。兩旁的樹變成一團綠霧。我的手抱著你的腰,甚至探觸你的身體。你沒有抵抗。
              林間單調蜿蜒的長路。綠色的霧。你的安全帽與背。你的腰的柔軟。速度感。沒有其他多餘的情緒。不停頓的下墜感。速度與沒有停止的移動──
              我回想到這時總想起布朗第一次載我過橋的事。出發前,他從機車座下拿出我送他的手套要我戴上。我看得出他一次都沒用過,幾乎是全新的。我要他戴,他就自己戴了,但沒有說之前為何不用。我在他身後,感覺速度越來越快,就快要上橋了。他把我的手放進他的風衣口袋裡。「會怕嗎?」他喊。「不會!」我們就像一隻藍色的箭矢急迫要抵達彼端,世界只剩下我們與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盡頭──
    ──就是這兩次經驗讓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們永遠都不會停下、不會悲傷,也不會死去。

   
    張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不覺得累,中間好像有醒來幾回,但沒有起來。眼皮如附黏在水面的兩片白色花瓣,不易掀動;還沉在水底的人,沒有吸到足夠的空氣,無法浮出水面。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在小小的單人床上側躺如一隻魚,陽光側身通過百葉窗,在我身上映出一明一暗的條帶。我可真像一隻魚。但我沒有鱗片,赤裸在被子裡,靜靜地待在魚缸底部,不吐氣泡。一整個早上都不聲不響。
    布朗在上班了,鬧鐘沒把我吵起來。我踢開被子,坐起來發呆,暫時先不看手機──布朗應該有留言。胡亂刷牙洗臉,鏡子裡我又是滿臉鬍渣。但覺得好懶。替自己做完三明治,就出門了。
    我提醒自己要給你留個訊息,但不知怎麼地,今天已經忘了好幾次。布朗昨晚十二點留的言,他是第一個。當然他是第一個。他倒數時間發出,它成功發布在頁面最上頭,為此他很滿意。我覺得無聊,扯了一些別話題,各自睡去。
    突然想往山裡去。
    一個人上山健行是件舒服的事。我腳程很快,不一會兒就爬升到步道的入口。有點熱,但在樹下走的話就好多了,還可以聽到樹冠沙沙作響,不見蹤影的鳥冷不防的叫一聲。天熱起來,濃密的樹林就有很重的氣味,很野,路面與草莖一片濕黏,石階縫擠滿青苔,沒要石階的路都是黑褐色的腐木與爛泥。空氣裡蒸騰著森林說不出的話。腿上被蚊蟲叮了好幾個包。路不難走,卻是持續的上坡路,一路上都沒有人。這樣的狀態好極了。
    過一陣子,我開始流汗,但不急著喝水。以一定的速度持續往前,不走岔路,不停下來欣賞風景。腳步規律的落地、離地。這是我跟我的運動。上衣全濕了,開始有些喘。我感覺汗順著頭髮,一條條合流分支,透明清淺,流過額頭、眼角、兩頰,從下巴滴落,被地面吸收。頸背也立著汗珠。我感覺到我的小腿大腿,我感覺我用力的呼吸,上衣褲子黏貼在身上,我的身體不斷的往前,不斷往前往前。
    布朗打給我,我沒接。再過個彎,就要下坡了。回家前我打給他,說出門手機不放在身上。他不開心,我們小吵了一架,但沒事。
    拖到晚上才留言。沒幾句話,不知道該說甚麼。今晚布朗沒有再提你,也沒提今天吵架的事。平凡的一天。通常我不這麼早睡,只是一時突然不知道幹嘛。覺得今天被咬的地方有些發癢,我怕睡夢中不自覺抓破,去櫃子裡找了清涼的藥膏抹上。然後躺好關燈。
     好黑好靜。我揉著發酸的大腿,睜著眼睛,四周沒有聲響。煩人的蚊子不知哪去了。沒有物品打算開口,沒有事情要發生。睡意全無。時間發出微弱的聲音。黑暗中,一切沒有輪廓,沒有人看得見我,連我自己都不能。
    生日快樂。
    大部分的時候我不再想起你。我記得接布朗的電話,記得他無關緊要的瑣事。我怎麼能不記得不太能喝的他,在視訊鏡頭前無比哀傷的看著我,一大口一大口在吞下一整瓶烈酒。整晚他不停的嘔吐。幾天後我去找他,幾乎還沒有解釋,他就緊緊的抱住我哭起來,要我跟他做愛。
    你自然的消失,就像傷口癒合不留傷疤,而皮膚完整的不禁讓人懷疑自己曾痛過流血過。我以為就是這樣。你消失了,如氣味般消散。我感覺一部分的自己也在消散。
    這時我不希望被打擾。
    你會以為我不記得你的生日,只是隨意在臉書上看到通知,敷衍幾句。布朗獲得全盤勝利了。我得承認。但他打敗的人是我。你毫髮無傷,輕巧優雅,像我初識的你一樣。我沒見過你沮喪憂傷,就連分開,你也是瞇起眼,笑著舒了一口氣說,這樣很好。
    我不希望有人打開燈,發出聲音。我有權利好好面對它,面對我對自己的恐懼。手機突然震動。我翻過身背對它。可能不是你,但我不想確認。又持續震動了幾次,每次都順著背脊上爬上來到另一頭。
    我於是緊閉眼睛,想像以後我們開始能夠正常相見的情景,老天,我真期待那天的來臨。

------刊於自由副刊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123422

2017年7月30日 星期日

丹利 (上)

 在和你告別的一個月後,你跟我說,你今天去約會了。
    這時我和布朗還閉口不談你,刪去的對話紀錄停留在凝滯的白色水平面。這兇狠的刪除,把你一併從地表拋離出去,像切去菜根。儘管如此,在我身體的反面,你卻用那些我習慣的表情、一些我從沒看過的表情,長出複雜的刺繡,讓我的表皮無法合身穿戴。
    這邪門的空白,讓欲隱藏的彰顯,像枕邊一隻打不著的蚊子,靜夜裡幻想的振翅聲。布朗躺在我旁邊不可能沒聽見,但我們有默契,總覺得夜晚的事翻個身就過去了。天亮時,只要不驚動,它就靜靜地掛在我身上吸血;而當我發覺它,它就幾個迴旋帶走我的部分血液,消失,留下又紅又癢的吻。那種離去,帶咬嚙性的離去,在事後才發腫,抓搔起來都要見血;事後才用指甲痕,標記再敷藥掩埋。不過我倒不特別留心,我知道它會一來再來沒有理智。
    但你手腳比我想像中的還快,比我想像中要健康強壯。太快站起來,讓摔倒都像作戲。否認是艱難的,忽視相對輕鬆,但隱隱的矛盾,讓收訊不穩,劇情不連貫。我常常這麼看你,你關鍵的表情不是轉身就是插播廣告。去約會了。這可是件大事啊。
    年節假期過後就要復工,你把握假期。你的約會是你的初戀。
    我不是你的初戀,或許也不算你感情史裡夠格的一張拍立得相片。如果我能夠被放入你的相冊我也只能聽你描述你的初戀無法從我的窗口望進他的你囚禁他的小牢房有比我更模糊的窗戶你的初戀是這麼的隱微沒有結果卻沒有結束。每次當你雙眼失神地高潮後,你會告知那些陌生男子你要離開,有時不告而別,你穿上感情的長褲,你的初戀就是拖地、不時被踩在鞋下的褲腳,有時也被反摺在裡面。他是不可能的他在我們所有人的前面他也在我們影像的背面。
布朗說,你和我是可能的;你說,我們是不可能的。你們會這麼肯定的做出相反的結論,是出於對對方(自己)更深刻的認識,還是對我有根本上的理解差異?
在我們的列車還沒到達將要爆破的特定枕木前,我都是一面單向透視鏡:你透過我了解布朗,他對身處同樣包廂的你一無所知。你知道會有需要下定決心的時刻,確知這點後卻又暫時天長地久起來。令人困惑的是,在我的幻覺鏡碎裂之前,現實是如此的流暢--想到我們分別去過的動物園裡,那些封箱起來的澳洲大陸、亞馬遜叢林--反倒是虛構的消失,讓感情動物們在車廂裡亂竄;然而無法順利返回原生地。當時我以為這樣的安排將傷害降到最低,頂多有些咬嚙性的疼痛,端看彼此有多在意。只是在那時,咬嚙性的疼痛是屬於你的。
    你們騎車亂跑,這是他上台北後的第一次。多年不見,你們騎去圖書館、三重(他舊家)、板橋(他應該不知道是你現在的住處)。你打字急切,說他帶你去他的秘密基地,一個新蓋的碼頭,你們跨過圍欄在船邊聊天。即使老套,我無法說你矯情。
    我無法說你,而且我知道你的快樂。即使那反面的刺繡隱隱發脹,像曲張的青青的靜脈,推擠濃滯的血液前進--這樣的快樂是得顛在上面、用腳指尖觸碰的。你滿足的說,他一點都沒變。
   屬於那人的蚊子日日夜夜飛著,不產卵增生,也不死去。紅腫一陣消解一陣突起,像一座休火山。底下的岩漿是血。布朗努力在損毀的車廂裡重建家園,在滿地碎片、座椅殘廢的我們的愛情中,不等我說挽回的話,他替自己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並露出不會被輕易擊敗的眼神,就像廢墟中第一批長出來的植物。他當然聽到了蚊子,他說服自己:每個海盜的肩上都站著這樣不斷說話的鸚鵡。    事實上,布朗他自己製造的另一隻蚊子。他以為都沒事了,有一天他能夠殺死自己的不安全感。此時已經不被布朗信任卻仍被愛著的我無聲的幻想多年以後的事──當然我也幻想和布朗將展開的生活──但此時佔據我的腦袋的是,「你心裡想著:原來你都沒變。」或許這也可以算一場小小的約會。那時或許就沒有哀傷了。談話裡有種,「啊,原來輪到這個場景」的快樂。但哪種快樂的背面不繡了哀傷呢?

你停下來時分心看了看路牌,紅燈,四周都是引擎和排氣管的聲音。你的眼神像蚊子,盯了幾秒,又飛走了。所有的車乾耗悶哼著,話藏在嘴裡滾動,彷彿停頓下來是有些必要的尷尬。我喉間發出了點聲音,你立刻湊過來,但沒有回頭。我沒有要說話。就在你似乎想開口時,綠燈了,你催油門向前騎。
   出門時,太陽在雲層裡,像蒲公英的芯。當時我們不知道那是秋天。半路上,飄起小雨。一開始,像細小的水母,在空氣中左右飄盪,然後從半空悄悄伸長細而隱形的觸手,頭髮般地披落。起初都沒甚麼,後來你才感覺到了。在手背臉頰上,微微帶刺的冰涼的毒針。
    你直接忽略它繼續騎。但越是往前,觸手就越密,每行進一公尺就冷一寸。我看到你肩上的外套由細點重疊到濕成整片,像一張的嘴。灰白色樹皮似的雲,我看不見那些幽靈,但感覺得到他們從裡面一隻接一隻鑽出來,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眼睛,空洞的視線裡面排列著雨滴。全跟著初冬來了。
    並沒有恐懼的感覺,只是覺得冷。你終於靠路邊停了下來。
    從車箱裡拿出輕便雨衣給我,自己套上一件舊風衣。我一直不喜歡透明的黃色,像某種故作雀躍的神情。我開始感覺不到冷,轉而覺得濕黏。我要求停車脫掉,淋在外套上反而沒有感覺。不久就要爬坡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出遊。我想去山上,你說你可以載我。於是相約在你舊家前面。你的車混在其中,有些破舊,看得出好一陣子沒有騎了,上面積了些樹葉灰塵。你替它辯解又或者替自己的忽視疏懶辯解說,這可是你的愛車。我相信它是。雖然一般人想到要騎它上山可能怕了,我可不會。
    但它不給面子發不動,耍賴像一團廢鐵,擺明不想離開。你先是好言相向柔聲安撫--我在旁邊哭笑不得,只好擺出一副認真想幫忙的尷尬表情--到後來你一半惱怒一半絕望地用力地踩了好幾下。真有這麼一刻,我以為它就要荒謬地散開了沒想到它竟吸了一大口氣,像個起死回生的病人。
    你說以前剛畢業時會跟高中同學騎車上山,所以路線大致有印象。我問你上山幹嘛。    
    也沒幹嘛,主要都是騎車,到了山上不久也就下來了。
    「會聊天嗎還是會吃東西或走走?」   
    「不會。」
     你喜歡這樣。
     不知道為什麼你雖自顧自得騎,還是要我指路。可能是想給我一點表現機會。導航我不怎麼行。你抱怨幾句,聽起來一點也不困擾。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邊騎,邊要把那些很久以前的記憶打撈上來,以便找到正確的方向同時用相同的路線重新將年少時光修復。它們究竟有多模糊?你要瞇起眼才能找得到嗎?路上,我隱約知道我們在繞路。重複在市區相似的紅綠燈前不斷停下再啟動。事後,我知道你的初戀就在那群朋友之中。但我想這兩件事應該沒有關聯。 
    一開始爬坡,車子就隱約地哀嚎,像小孩子忍住不敢喊疼的悶哼。
    你對它說:「加油啊!」勉力向上攀升。
    有時我真得忍住下車自己爬的念頭。饒它一命。但想到它若是跟它的主人同樣脾氣,一定也是極愛面子的。因此仍端坐其上,深怕亂動使它一口氣提不上來。你倒是一派輕鬆,見怪不怪。
    山上更陰冷,而且有霧,下車走踏在濕柏油路上,聲音像是撕起沾黏在心上的膠帶。你把車丟在路邊,從笨重的包包裡翻找出一台相機帶在身上。幾株櫻花已經開了,只是沒人看。我走去前面探路,你對著櫻花樹與其它樹叢間,沒有甚麼重點的地方隨機拍著。路的盡頭是一些雜樹,深不見底。你從我後面探出頭來,朝深處拍了張照片。
   太黑了根本照不起來。我說。
   「可能噢。」你說,低頭研究著相機,嘴巴微張,有些呆傻地走回櫻花那裡。       
   要拍好照片,不是要找好自己想拍的東西,再留下來嗎?你怎麼看來都像亂拍。完全浪費。完全不心疼。
   「這些會有好照片呀。」你說。「但你說的對。」
    有些櫻花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桃紅色的泥,辨認不出誰是誰的花瓣誰的蕊。之後,也再沒有人能認出那是櫻花了。我挺好奇你到底在想甚麼。你不太理人,也沒在看風景。你冷不防要拍我,我要擋已經來不及了。
    喀擦。
    我問,你到底拍了甚麼。
   「我也不知道耶。等洗出來才知道。」你的表情得意近乎討厭。
    事後你沒有再提這些照片,現在我才突然想起來。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洗出來沒。
   「那捲底片到現在都還沒拍完吧。」我想了想之後,下了這樣的結論。



------刊於自由副刊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123234



2017年7月27日 星期四

我想像身體內有無數流星

我的生命如一顆保齡球
帶著它的重力向前滾動
無所遲疑好像知道自己
應該往哪裡去

軌道的某處
立著數個沉默的背影
碰上之前,它都在思考
如何擊倒得分的球瓶

幾個幸運的傢伙會橫掃千軍
大多數的人
為了鎖定一些而錯過一些
或許倒下時再意外牽動一瓶

也曾遇過某個人
像一顆完好的黑雞蛋
流利地滾過溝槽
卻以為自己只是還沒抵達

正面交鋒的瞬間
我突然看清楚了他們的臉
那是父親、母親和我的愛人
為了留住他們

停在地球不被擊倒
他們得是隕石
通過記憶的雲層
我想像身體內有無數流星

------刊於幼獅文藝vol.763

2017年7月7日 星期五

倒退的旅行

「我在倒退的旅行中 / 與你凝視過的某小舟擦痛彼此」---孫梓評

沒人發現已經越過折返點
船隻航行過赤道
毫不費力地穿越鏡子
你盤腿高高坐在木桶上
儲藏蘋果的木桶
我檢查方位與海圖

氣候和地型可以預知
未來與過去對稱
常常,遠遠地看見
我們習慣幽會的場所
然後它又遠遠地被拋在後面

聽到開門的聲音
藍色的、光線充盈的教堂
斷水電、灰塵滿佈的公寓
你喀地一口咬下
我流淚捧著你的頭如一顆蘋果

------刊於幼獅文藝vol.763

2017年4月4日 星期二

斑馬

過了十二歲
每個人都是一隻斑馬
當喜悅與悲傷的記憶
逐條註記下來
排列出獨一無二的斑紋

過幾年豔陽也可能使人鬱悶
暗影則讓人配上一杯咖啡
一塊檸檬塔有時你是隻白馬
有時你是隻黑馬
走在光影交錯的樹林間

在十八歲的時候
我得到一個愛人還有一幅夜景
夜景裡面有月亮
月亮就是那塊亮紋
而它的暗影就在背面

有幾年就像數道眩目的閃電
幾年或幾小時被狠狠揍了一拳
聽說一道深色的斑紋劃過你的臉
聽說流星雨來的時候
你忍不住流下一行眼淚
然而這不是很美嗎--
即使瀕臨絕種或某種角度
繁衍過剩
即使躺下來打盹時被當作斑馬線

即使被抓到動物園裡
即使出生在動物園裡
無知於世界之內與之外的差別
不也是件蠻酷的事嗎--
因為籠子也是隻斑馬
重覆出現隱沒
出現在欄杆之間
一隻斑馬走在另一隻身體裡面
就像由一系列照片一系列當下組成的你
就像從欄杆另一側窺視黑白相間的眼睛
真值得為這點一支蠟燭因為你對我笑
露出牙齒斑馬也是隻籠子呀--

------刊於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