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0日 星期日

寫信給布朗

No.1

當完兵後,布朗搬回家住,當他坐在客廳餵魚,讓破碎的紅星星自打亮的缸頂從天而降時,幾乎就像時光倒流一般,四年來的外宿在他身上看不出痕跡,像是剛考上大學,我剛認識卻沒想過有一天會親近的布朗。他搬回去的那天,我並不在場,所以沒有看到他怎麼把我們的阿捲趕進籠子裡、把牠私自用舊衣服和浴室地墊做的小窩回復成原本物品的樣子,我沒有看到布朗把常用來做為看電影區的瑜伽墊怎麼捲起來(有了阿捲之後就又增加了它淺色的爪痕),沒看到他習慣讓我靠的那粒比較新的蓬鬆枕頭,還有他自己睡扁的我衝動買給他的賣場特價枕頭。可能那時布朗還不知道搬家後會發生什麼事,要不然他怎麼可能獨自把我們布置的沙堡洗得乾乾淨淨?布朗以為這是單純的勞動,甚至不用太溫柔,他把凌亂的書桌,因為他的疏懶而年代混雜的地層直接拖拉,以為可以將整片生長在上面的花園完整帶走,我們的第一個戒指很有可能就是這樣掉落在夾縫中,雖然他堅稱只是收在別的還沒撕開膠帶的箱子裡。
  • 圖◎阿尼默
    圖◎阿尼默
餵魚的布朗讓自己的臉在魚缸內,許多剛出生的孔雀魚在他顏色虛弱的眼睛與嘴唇穿行,他感覺一陣搔癢,好像魚幻想的分身同時正穿越他的腦袋游向客廳沙發的摺縫裡。布朗看著魚缸內,想像我也在裡面,和他一樣顏色虛弱,像兩只被水草困住的塑膠袋,在水流中有意無意地勾纏著,就像我們去逛水族館,我替他買下這個缸時,布朗趁四下無人時給我的那個吻,被它偷偷寄存影像在透明的心裡面。布朗以為我正坐在沙發上,和那些第一批買入如今已全數死去的孔雀魚幽靈在一起,他感到十分安心,也讓我的記憶不設防地隨時從後方穿過他;布朗也以為如今他所能做的,就是把那個透明的缸注滿水,養好同樣花彩的魚,並定時空降一些淡紅色的希望給牠們(雖然牠們張大了嘴巴,擠開了同伴,卻還是錯過了許多),布朗總是看著那些小小的天使在各個時刻與地點,似乎深怕不被接應而刻意在水中減緩速度,他看到那些小小的可以替牠們多維持一天生命的機會,最後無聲地加入底下的泥土與糞便,而牠們並不知覺這些。布朗以為他可以把自己裝在裡面,裝在我和他共同擁有的透明魚缸裡,他可以趁我走過來查看時,用小小的氣泡表演一些特技,一些我們樂此不疲的小玩笑。他知道怎麼做我會開心。
地磚很冰,我們棲在客廳的沙發上,我枕著布朗結實的大腿看著天花板,聽著二樓傳來的水聲,等布朗的媽媽洗好澡來換我們輪流洗。在這樣的時刻,我第一次來到布朗從小長大的屋子,好像之前換過的幾個租屋都是虛構的家,我們長久以來都在那樣的屋子裡吃消夜、做愛、穿彼此的衣褲,都是在排練某個幻想的生活,就像這樣他所熟悉的一間房子。空間裡注滿了我不明白的記憶氣味,使我微微地煩躁,布朗和我解釋那是他以前養的狗還有他現在身上的病的味道。主人長期不在家使牠得了嚴重的憂鬱症,牠的皮膚病使他散發出讓人無法忽略的臭味,牠脫落的毛髮藏在屋子各處好像必須這樣,牠不配擁有完整的愛。這是因為布朗搬離後發生的事嗎?牠不在客廳裡,卻彷彿坐在我胸口上,牠如此驕傲地炫耀著牠的不幸,讓我感到愧疚可又有些許的不平衡:因為阿捲並沒有跟著來到這個家,牠被寄養在姊姊的租屋裡。阿捲比我更不了解布朗,他沒有機會跑過國小布朗的獎狀,還有青春期布朗睡過的床單。可是我真的比阿捲更幸運嗎――這些陌生的細節讓布朗被時光海浪沖回還不認識我的樣子,我和阿捲各自在不同的公寓房間裡發出微弱的呼喚。樓上的水聲止住了。
媽來到客廳的時候布朗在哭。她看著剛擰住的水龍頭又鬆了開來。這是我北上的一個月後。我還記得那晚洗澡前,布朗指給我看哪面是他獨力粉刷的牆,雖然沒有痕跡,可是經過他的手指比畫,便在我的眼睛裡留下隱形的界線,我可以照著比例在任何建築裡畫出同樣的形狀。布朗指給我看過年替家裡布置的桃花,他的那株沒有折短,像一株小樹般固定在甕裡,在客廳中雖然有些突兀好笑,不過就像布朗一樣長得十分有精神。是株非常美麗的桃花啊。
在等待布朗洗澡的時間,我在房間裡看他新訓的大合照。聽著落在布朗的肩背、胸膛、臀部而疏密節奏不同的水聲,我在一整片迷彩樹林裡找他,伸一根指頭像一隻在叢林裡尋索獵物的老虎,掠過所有不認得的面孔,一隻偏執挑食的老虎。某一刻我以為他不會被我認出,因糟糕的畫質而模糊成一名陌生的小兵。手指緊急剎車。好小好小的一個布朗,對著他所想念的我燦爛無比地笑著,無比清晰。我用指腹輕輕蓋住他的臉,希望能夠不動聲色地把布朗帶走。合照旁是幾件軍用汗衫,布朗說之後我當兵時拿去穿。連這個我都沒有記得帶走。
因為不能發出聲音,當晚,我們像兩尾魚在寂靜的黑暗的水中極盡所能地取悅彼此。在他高中時期的床上,在一個我不認得他的時間裡,在隔壁躺著的母親的耳朵裡,在一個沒有阿捲的房間。黑暗中,牠在房間裡不安地游走,三不五時跳上床試圖要抓住我或布朗其中一人的腳掌。我們責怪牠。可是牠不應該被責怪的。當一個月後布朗獨自從夢裡驚醒,視力逐漸將家具的輪廓浮出黑暗的水面,發現我並不會再出現在他的任何一張床上時,布朗更覺得不應該責怪阿捲,一次都不可以。在隔壁躺著的母親耳朵裡,即使貓的爪子畫過布朗的心,他極盡所能學阿捲對一切無來由的懲罰不表示抗議。甚至是在他頭髮還沒留好之前。甚至是,他傳了訊息和我說又開始養魚,他還說,「我的桃花都已經結出桃子啦。」在我們決定不再堅持的夜晚,阿捲第一次從姊姊家離家出走了。

No.2

自從發現丹利給我的糖果後,布朗就變成了一隻夜行性動物。當我急忙抓著太陽南下――即使被觀測到布滿可疑的黑子――我試圖抓著我可疑的愛盡力彌補這一切,當我打開房門將虛弱的白光手電筒探照進去,布朗已經變形完成,奄奄一息,一團脆弱易怒的暗影毛皮,上面掛著兩個疲倦而哀傷的紅眼圈。他不想和我說話也不想聽我說話。我把冒犯的燈關上。房間空無一物,三天後是先前約定和布朗一起搬家的日子。那兩枚紅月亮掛在半空像是不知怎麼處理的家具,布朗微微張著嘴,一隻看不出情緒的爬蟲。有時他看著我,看著另外一隻爬蟲。
幾個月過去,丹利的樣子漸漸在陽光中消解,在布朗的記憶裡轉化為某種遙遠的、具象徵意味的建築,同時他幾乎不再恨我了,甚至對我產生了固執的珍惜,似乎不更加愛我便是褻瀆了收留我的決心。我們逐漸在他租的第三間公寓安頓下來,並對於室內的擺設開始種下不同的規則與習慣,比如哪裡是我看書的位置(在小櫃子旁邊的地上但是夠靠近床,能讓趴在床上玩手機的布朗輕易碰觸到),比如說誰負責丟滿地的襪子(當然是他)誰負責洗襪子(當然是我)。
這一切平穩的日常使布朗安心,當我南下找他和他度過幾日時,便是他最安靜溫順的時候,我的在場與清醒守衛著他。那時我對布朗白天的嗜睡偶爾感到不耐。有時是早上的賴床,毀了安排好的早餐有時也毀了午餐;有時是餐後突如其來的昏沉。他說那是平日工作累積的疲勞,至少當時我是這麼相信。有時他也說,不知道為什麼,和我待在房間裡就想睡覺了。每當我起床準備做點事情,布朗會拉我陪他多躺一下,不要開燈,躺了一會兒,我也迷迷糊糊抱著他睡著了。半睡半醒間,我的臉頰隱約感覺到自己在他的枕頭上還沒有乾的口水圈,在我矇矓浮動的視線裡,如一隻很小的蛾的現實的光裡,布朗正看著我,幾乎不令人察覺的吻停在我的臉頰上,他好像不需要更多,好像我是一名對他的愛並不知情的陌生人。在他無止盡的賴床中,多數的時候我被困陷於深沉的睡眠,少數的時候,睏倦的布朗渾身發熱――我已經知道這代表再過幾秒他就要失去意識,縮成暖烘烘的貓,睡得這麼甜――我不相信自己或任何人能夠睡得這麼甜、這麼毫無防備,似乎不可能被我的任何暴力打擾。
不久我發現布朗並不是真的好了。那次事件沒有造成死傷,可是那粒子彈卻在布朗的體內碎成了花,而那些細如粉末的毒素已經不再是原本的面貌,以一個我們都不甚了解的方式在他血液裡徘徊,像是夢裡躲在身後的殺手。起先,我和布朗快活地過著我們隔幾週度一次假期的甜蜜生活,並不理會虛擬的殺手,以為那是時間能夠對付的東西,以為那是爆破謊言的遺骸,以為是嫉妒、怨恨;可是令我擔憂的是另外一種可能:布朗已經分不清楚對我的愛與對我的恨,陽光與凍雪在他的眼裡模糊成一片亮白。
  • 圖◎阿尼默
    圖◎阿尼默
有時候是趁我洗澡,但大部分是在我和他激烈做愛後熟睡的後半夜,長大的不安支撐布朗清醒的蠟燭,夜行的布朗爬起來,像一個熟練的探員越過我警戒的手腳(可是卻冒險幫我赤裸的上半身蓋好棉被),張著他發亮的眼睛,逼近床邊的包包,並在我習慣的夾層裡面找到手機,流暢得像是一隻狡猾撬開垃圾桶的浣熊。我的小浣熊發現了他垂涎已久的大餐,捧著它,一口更深卻發亮的垃圾桶,堆滿廢棄的信息、不明的罐頭,發現新世界的布朗,憂心忡忡更沾沾自喜,東嗅一口西舔一下,他背對赤裸裹在棉被裡做夢的我,以為這是直通我更赤裸的內心的蟲洞,他用顫抖的手指碰觸那錯誤的洞穴,分不清楚陣陣痙攣是來自它還是自己劇烈的心跳。那蒙面夜行的小浣熊,同時無辜又可惡地無法抵禦來自內部的呼喚,他被照亮的臉,爬過文字的獨角仙、鍬形蟲,他精緻的鼻子是抹了蜜的陷阱,而更多被釋放出來:整個天都是膨脹的白影子,上面都是黑色的星星。我始終沒有醒來,事後他向我懺悔。
然後他也用偽裝成問候實則探聽消息的訊息打擾了我的朋友。然後他也特地北上做了幾次痕跡過於明顯的示威。
對於這一切我感到威脅、心疼、愧疚。因為便是用這樣的方式,布朗發現了我的不忠。在那一瞬間他就被困在夜裡,戴著浣熊的面罩,不斷回到同一地點,不自主地機械地繼續挖掘。或許在布朗的心底卡了小碎石――我會在重重廢棄物的底下等他拯救――可是一旦這個幻覺偏移動搖時,他感覺到疼痛。可是需要拯救的並不是傷痕,而是更容易被忘記的白日的事情,是幾乎沒有事件發生的單純的快樂。我想起兩個人躲到南方打工的暑假,所有的下午都是沒有班的,可是卻常懶於出門,只有不到一半的下午待在外面,不到四分之一的下午是在海灘上的。真的好少好少啊。我想到在一個隱密的海灣裡,我們與各種熱帶魚一起全身赤裸地擁吻,熱烈地抵住對方的大腿;我想到我們正午騎車去後壁湖的沙灘,所有一切都是白的,幾乎睜不開眼睛,布朗的背影是唯一小小的顏色,趕我前頭跑得遠遠地,專注地找著珊瑚砂裡美麗的貝殼,我感覺到熾熱的陽光曬進他脖子、肩膀――他知道我看著所以又走了更遠更遠――到他頭髮與脖子的間隙、到他的肩胛骨、到那些無法注視的白光中,專注地找著美麗的貝殼,那就是當下最重要不過的事……布朗,你現在也正在看著我寫的這些嗎?

No.3

即使是在布朗當兵時,我沒有給他寫過信。每當打開柵欄,第一個就是飛來我身邊曬黑翅膀的鴿子布朗,一名因蹺家的滿足而帶些許愧疚感的天使,連夜趕來,旅途上沒有記憶,彷彿穿越黑夜的深海,直到見到了我才用力地大口吸氣,翅膀都掛著冰涼的水珠。在我手臂搭建的巢裡,他對我說著話,吐著溫暖的氣息在我的臉頰,說著淺淺的音樂一般的失去語意的話,可是每一句聽起來都像是:我很想你,記得寫信給我呀。布朗失去了在營區焦急的燃料,幾乎忘記等待幾乎使他啄禿自身的羽毛,他昏頭昏腦如一架電力不足的收音機,有氣無力地說:記得……我呀。
現在我後悔沒有寫信給他。尤其是在想念布朗的時候,我努力想要用更多的文字抓住開始氧化變色的布朗,他在我的手中做輕微的掙扎抵抗,就像我們家不愛洗澡的阿捲貓。用更多的鹽去抹上切開的蘋果對於逝去倉皇的模樣。我的信與字在那時已經達到它們價值的高點。寫什麼都是黃金,寫什麼都是奇蹟,都是使盲人復明的手。
當時我也努力試過,可是卻不知道怎麼說話。愈是誠懇真實的話,看起來愈是言不由衷。不經思考就敷衍寫下的我想念你,和殫精竭慮一小時後才用力寫下的我想念你,最終的產物並沒有差別,這是多令人驚訝啊。我想到相隔兩地時布朗和我的通話中時常出現的空白。無話可說卻偶爾善意偽裝成收訊不良的空白。空白的深淵凝視著我,布朗凝視著我,期待我更加努力一點說些什麼。什麼都好。我只會慌亂地開始說些不正經的話,要他模仿我們的阿捲,可是這是千篇一律的套式,漸漸布朗有點倒果為因,以為在我心中他不過只是一隻寵物不是愛人。可是他又是這麼甘願地配合我,一次次重複同樣的戲碼。每當空白的籠子出現,布朗就自己乖乖地走進去,變成我養在電話裡的一隻貓。
(事實上,阿捲還比我強些,牠長期住在布朗在廁所裡幫牠做的小窩,天沒亮時固定撒賴叫到布朗爬起來給牠早餐再倒頭去睡,每當布朗蹲馬桶時總是親暱蹭去他腳邊湊熱鬧。我不住那裡的時候,布朗喜歡和牠說話。)
我們都沒察覺的是,我不自覺寫了更多更長的信給布朗。分離兩地時,我常在我隔絕的方形小房間裡塗寫,弄一些虛構與非虛構的實驗,這時布朗會徒步越過空白的紙,我甚至沒注意到他的出現,他不時低頭看看自己是否留下腳印,當然他沒有帶著鏟子之類的除雪工具。他會像打開柵欄一般打開我麥克筆畫出的方形其中一邊的手臂,探頭看看我是不是在裡面工作,好像我非常有可能在裡面替乳牛擠奶。他貼著柵欄的縫隙看我,像看西洋鏡一樣,我在裡面繼續寫著,並且假裝沒看到他的黑眼珠以及活跳如小金魚的翹嘴唇。分離兩地時,他都這樣接近我的房間卻不進入。布朗喜歡透過惡作劇驚嚇別人,以博得他親近之人的注意,因為他們總會在原諒他的情緒中更加溺愛他。在我夜夜祕密的擠奶中,他熟門熟路地準時報到,一隻固定車頂跳下來領晚餐的虎斑貓。他或遠或近地蹲在作品的空間裡,有時位於畫作中央,有時在畫框邊硬伸出一截尾巴,難怪會被外人以為那團呼嚕作響的小毛球其實是作者的簽名。就像他對我的生活領域做的事一樣:在喜歡以及可能有地雷的地方插上小旗子――布朗大獲全勝。
我寫更長更自私暴烈的信給布朗,也寫一些沒有完全進入正題的溫柔的話。我不打算在收信人大聲呼叫沒有敲門的布朗,像在半睡半醒間不敢亂動,怕把尚且附著在身上夢境的露水抖落。可是一旦落入文字段落,我便在小說的夢境裡低調或高調地使用這個名字,彷彿做夢的人是布朗,而我只是不小心從背後進入了他的身體。這裡你必定注意到了,這並不是那種用來對話的信。我所無法面對的是那個因空間上的隔離而得虛設的「你」;布朗只能是第三人稱。布朗不擅長好好待在我面前,或者相反,我總是不能好好待在他面前,被他的眼神的十字瞄準線定位,布朗想看清楚想抓住我的喉結、心臟、勃起的陰莖,可是我說話,可是我用力愛他的時候都是運動的。布朗喜歡有房子喜歡將死去的昆蟲做成標本的習慣,在在說明了他對一個定點的著迷。他對於家的著迷,對於他出生長大而離不開的屏東,布朗如一尊無法從基座抽身的公仔。布朗只能是第三人稱,就像我影響了他的用餐習慣,在四人餐桌上把他從我的對面換到了我的側面,我在信裡面不打擾他地替他挪到旁邊的位置。也像我們平時一人個選一片的租片習慣,註定在接下來的幾小時輪流在對方選的片子中打瞌睡。在那試圖了解對方而睡著的時候,我和他都是那個被深愛的第三人稱。
我寫那些信給布朗在分隔兩地的時候。見面的時候,沒有信也沒有布朗。多麼短暫見面的時候,在那短短的幾天或幾小時中,我們通常選擇曬太陽、睡覺,或是擁抱彼此。
------刊於自由副刊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187353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187657

簡單的歌

夜晚,太陽是一隻針鼴
在地底下挖掘,努力想通到另一端
我的心沉重,卻無法像果實
從身體掉落,它也沒有爪子
學不會挖洞的技能
我只能寄望
一丁丁被刨起發亮的土塊:
「請引領我的心,在上面綁一根麻繩
它是一塊石頭
拖著它通過未知的黑暗;
請引領我的心,在上面綁一根草繩
它是一塊豆腐
拎著它穿越黑暗的樹林;
請引領我,星辰
帶帶你的兄弟吧
飛出樹林,就像你從地表彈出
我的心也要與自己的身體分離!」

直到在我身後
心的面紗,黑暗的夢境
被掀開,光拉起一面立滿細針的毯子──

啊,破曉!
你從哪裡吹來一陣風,把落葉都吹下
你吹了多大的一口氣呀
星辰都從支撐黑夜的肋骨落下了

遠方,傳來一首簡單的歌:
「天上的雲
白色輕盈的歌手
這時你知道要和我一起唱
地下的月亮
白色沉重的歌手
這時你知道要和我一起唱
身旁的小狗,路旁的花
紅色的、綠色的、黃褐色的歌手
不約而同的成立合唱隊吧!」

------刊於鏡文化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510cul001/

跟上他

「最大的罪惡是淺薄」──王爾德

你從來不是罪惡的
即使淺淺看一眼,就決定
跟上他,跨越一小窪雨水先是他被看了
再來換你一眼,數秒中淺薄的地磚
打通另一半等地磚自身至天空之高度
不通過頭腦思考,你淺薄的無意識決定跟上
一塊磚的時間,彷彿那空間的最大值中必
存有某種無邪的真實;你如天使般跨越
天空,你正著走過現實一邊
反著跨越自身;時間上領先於你的他
他的背影I:雖然短時間比如剛剛到現在
無差別但真實是I正以頭腦無法思考的方式縮短
變小;雖然天空的雲像地磚彼此牽制
無力動彈,時間的風力吹著他們去別處下雨;
雖然天使頭的太陽看似不在乎
無動於衷一天就過了
你一個形而上取向的A,用兩隻腳支持
一顆頭,在路上行走
是先看到了他吧還是遇上那淺薄的
積水但這之間有差別嗎
還是差別發生在你形而上的腦袋對上了
他強壯的雙腳,他天使般結實的跨越
對身後的你幾乎是輕薄的;眼睛是
另一塊地磚被前面的他所牽制
你來不及決定就跟上他
跟他距離縮小你不被察覺的變大
以另一個I尾隨,在天使的背面
跨越天空的深淵,看他早你一步
至福地飛升;就放下你頭腦反向的鉛塊
安全帽摘下來放它在水畔
懸空時驚異於A被減省變成V因而
只剩下行走:跟上他
時間差使你們變成了W穿過夢境
一起睡過你私以為你們成了M的共犯
一起繼續行走,靜止於
O:某單詞,水窪
無預期無法停止的吻──
時針與分針的雙腳被風吹著走
啊,接下來的十年或者十分鐘是幸福的!
你們都被祝福不過你從來不是
他也不是最大的那個:有時是不滿足的C
有時是被狠狠打擊的D
但兩者之間有差別嗎以至於無聊看一眼
無意外就接著跟上、重合
錯過
跨過(你也是跟著而已)他的罪惡
跨過那小小的水窪淺淺的掠過不破壞它
你們彼此原諒但因為是最後一次;
第一次深深看對方回復成I
回復成無言語的空白,只剩思考:
「可是他不是罪惡的即使他淺薄」
扣除這類被無故占用的告白剩餘的時間
你和他各自前往兩個距離不同的城市下雨

------刊於鏡文化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307cul002/

2018年2月25日 星期日

鴿子

1

我想起七月的那場
爭執,你欺凌的洪水來襲,租屋
寵物都無法倖免,同我們沉入水中
在漂浮的家具間:貓的箱子
桌上的森林、剛買的橘子都收起腳
你寒冬裡收容的貓懸起身,如寂寞的球
無聲對著肚子鳴叫――
我們怒目相視,無法開口
你的眼睛,表面粗糙的月亮
沉入大水;它們如沙粒
落入我漲潮的視線
你憤怒美麗的黑珍珠

2

洪水退去,我們的冰箱
床和電視濕淋淋浮上來
我們接連浮上來;從舞台的布簾後轉出
在衣櫃頂等候多時後跌落
鴿子從月亮的背面飛向我
原來是你在地上打手影,送出
紙飛機上面布滿字,字是一一穿過
天空發亮的針孔;深皮膚的你,天使在地上
用影子打暗號對盤旋多時
載有那隻拱吉他的背、唱小夜曲的虎斑貓
那樣的飛機示意。
我伸手扭開床頭
戴寬大帽子的月亮
友好的開關,我是魔術助手
黑暗中對著你打燈
讓你靈巧地將它舉起;
道歉的手影是帶信的飛機
你一舉起
天花板上就布滿七十二變的鴿子:
在頭頂的廣場――我們仰躺地面如兩幅巨大的星座
鳥瞰的城市,壓成點與面的雕像尖塔噴泉
有些鴿子還只是紙,十餘隻啄食太多幸福
曖昧的風箏飛過身分有待查驗,黑的
棲在各種灰階上的鴿或斑鳩,
灰藍的某一隻
帶了傷口。每一隻都是我深愛的你
抓起、拎起各種事件,從由遠而近的電線桿
集體向我飛來――
我被這一幕震驚,無法開口
以為這就是所有了:包含霧面玻璃後
未來正在鐵窗裡築巢,甚至最後的信鴿
不斷飛近卻在我漲潮的視線中愈變愈小……
一隻柔軟的小腳掌,踏到我胸口上:
虎斑阿捲直立起來
一次又一次想搆到天上的鴿子

------刊於自由副刊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178885

2017年12月24日 星期日

聖誕頌歌

那初冬降臨的精靈,讓我為你寫一首頌歌

1
夢的頂端破開                  
從外面進來的夜開始落雪
日期近了,夜如果實熟成
黑的羽毛開始落下
從禮物的外面
內裡是還沒張開的睡眠

棉被是紙,可以摺成各種鳥
各種獸與天使
模糊的山線與谷線
該順著折回去嗎
湊出手足,重現
童年在街角相遇的那隻猛瑪
還是該抹平它呢

只是銀色的靈魂已經離開
睡眠填充的被子
天使被粗糙的重複印刷
殘影的光環,交疊又散開的
複數的翅膀與手腳……           

此時
一個聲音如一杯打翻的水
離開杯緣,柔軟的變形
在落地前進入我的夢境
                          

2
抵達睡醒的旅途中
透過玻璃窗與鏡子擴音
一線聲帶有四部和聲
所有的團員都告假
夢裡的人口是可數的
窗框的縫隙還顫抖著
精靈的泛音。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我們夢裡的聖誕

潔淨的合唱團員
離開時把教堂鎖了。
我們貼著彩繪玻璃向裡面看
兩團白色的星辰漲漲落落

離開時
樂譜已經開始燃燒
那些火特別美,有奇妙的音色

聽火離別的合唱吧
親愛的精靈,這難得的溫暖
我們是幸福的。                                  

3
精靈說:「請你纏繞我
用彩色的鍊子綑綁我
當你將電導入
我會妖冶至極
我會火樹銀花的亮起來。」

4
空心五度有門
站在頭皮上
光浮在拱頂像一層膜
鳥雀從中跳躍過去

禮物的盒子有門
門裡面,我們是暗的
用聲音辨識色彩,用火
用我們僅存的一些小快樂
牠們不需要咀嚼白色的草了
穿越無數隱型的門,用那種姿勢
優雅的遊街

你也有門,通往純白色
門與門彼此相對
都已經打開了
                                    
5
大雪淹沒夢境
你安靜沒有呼救
無視窗外即將壓垮房舍的冰
那固態的帶有敵意的水

門突然打開了
村裡完全通電,教堂沉沒成地窖
夢的頂端破開
一個巨大的我正望向裡面

你不可能是天使
光華的袍子都不合身了
你沒有善意的笑
是冶遊的快樂    

5
就要過去了,精靈
我沿途留下麵包屑
時間亦步亦趨,用喙
一粒粒啄食起來……                       

------刊於幼獅文藝雜誌